悟真錄之七 續編一
德洪葺師《文錄》,始刻於姑蘇,再刻於越,再刻於天真,行諸四方久矣。同志又以遺文見寄,俾續刻之。洪念昔葺師錄,同門已病太繁,茲錄若可緩者。既而伏讀三四,中多簡書默跡,皆尋常應酬、瑣屑細務之言,然而道理昭察,仁愛惻怛,有物各付物之意。此師無行不與,四時行而百物生,言雖近而旨實遠也。且師沒既久,表儀日隔,苟得一紙一墨,如親面覿。況當今師學大明,四方學者徒喜領悟之易,而未究其躬踐之實,或有離倫彝日用、樂懸虛妙頓以為得者,讀此能無省然激衷!此吾師中行之證也,而又奚以太繁為病邪?同門唐子堯臣歛憲吾浙,嘗謀刻未遂。今年九月,虯峰謝君來按吾浙,刻師全書,檢所未錄盡刻之,凡五卷,題曰《文錄續編》。師胤子王正億嘗錄《陽明先生家乘》凡三卷,今更名《世德紀》,並刻於全書末卷雲。隆慶壬申一陽日,德洪百拜識。大學問
吾師接初見之士,必借《學》、《庸》首章以指示聖學之全功,使知從入之路。師征思、田將發,先授《大學問》,德洪受而錄之。
「《大學》者,昔儒以為大人之學矣。敢問大人之學何以在於『明明德』乎?」
陽明子曰:「大人者,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者也,其視天下猶一家,中國猶一人焉。若夫間形骸而分爾我者,小人矣。大人之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,非意之也,其心之仁本若是,其與天地萬物而為一也。豈惟大人,雖小人之心亦莫不然,彼顧自小之耳。是故見孺子之入井,而必有怵惕惻隱之心焉,是其仁之與孺子而為一體也;孺子猶同類者也,見鳥獸之哀鳴觳觫,而必有不忍之心焉,是其仁之與鳥獸而為一體也;鳥獸猶有知覺者也,見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憫恤之心焉,是其仁之與草木而為一體也;草木猶有生意者也,見瓦石之毀壞而必有顧惜之心焉,是其仁之與瓦石而為一體也;是其一體之仁也,雖小人之心亦必有之。是乃根於天命之性,而自然靈昭不昧者也,是故謂之『明德』。小人之心既已分隔隘陋矣,而其一體之仁猶能不昧若此者,是其未動於欲,而未蔽於私之時也。及其動於欲,蔽於私,而利害相攻,忿怒相激,則將戕物圮類,無所不為,其甚至有骨肉相殘者,而一體之仁亡矣。是故苟無私慾之蔽,則雖小人之心,而其一體之仁猶大人也;一有私慾之蔽,則雖大人之心,而其分隔隘陋猶小人矣。故夫為大人之學者,亦惟去其私慾之蔽,以自明其明德,復其天地萬物一體之本然而已耳;非能於本體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。」
曰:「然則何以在『親民』乎?」
曰:「明明德者,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體也。親民者,達其天地萬物一體之用也。故明明德必在於親民,而親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。是故親吾之父,以及人之父,以及天下人之父,而後吾之仁實與吾之父、人之父與天下人之父而為一體矣;實與之為一體,而後孝之明德始明矣!親吾之兄,以及人之兄,以及天下人之兄,而後吾之仁實與吾之兄、人之兄與天下人之兄而為一體矣;實與之為一體,而後弟之明德始明矣!君臣也,夫婦也,朋友也,以至於山川鬼神鳥獸草木也,莫不實有以親之,以達吾一體之仁,然後吾之明德始無不明,而真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矣。夫是之謂明明德於天下,是之謂家齊國治而天下平,是之謂盡性。」
曰:「然則又烏在其為『止至善』乎?」
曰:「至善者,明德、親民之極則也。天命之性,粹然至善,其靈昭不昧者,此其至善之發現,是乃明德之本體,而即所謂良知也。至善之發現,是而是焉,非而非焉,輕重厚薄,隨感隨應,變動不居,而亦莫不自有天然之中,是乃民彝物則之極,而不容少有議擬增損於其間也。少有擬議增損於其間,則是私意小智,而非至善之謂矣。自非慎獨之至,惟精惟一者,其孰能與於此乎?後之人惟其不知至善之在吾心,而用其私智以揣摸測度於其外,以為事事物物各有定理也,是以昧其是非之則,支離決裂,人欲肆而天理亡,明德、親民之學遂大亂於天下。蓋昔之人固有欲明其明德者矣,然惟不知止於至善,而騖其私心於過高,是以失之虛罔空寂,而無有乎家國天下之施,則二氏之流是矣。固有欲親其民者矣,然惟不知止於至善,而溺其私心於卑瑣,是以失之權謀智術,而無有乎仁愛惻怛之誠,則五伯功利之徒是矣。是皆不知止於至善之過也。故止至善之於明德、親民也,猶之規矩之於方圓也,尺度之於長短也,權衡之於輕重也。故方圓而不止於規矩,爽其則矣;長短而不止於尺度,乘其劑矣;輕重而不止於權衡,失其准矣;明明德、親民而不止於至善,亡其本矣。故止於至善以親民,而明其明德,是之謂大人之學。」
曰:「『知止而後有定,定而後能靜,靜而後能安,安而後能慮,慮而後能得』,其說何也?」
曰:「人惟不知至善之在吾心,而求之於其外,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也,而求至善於事事物物之中,是以支離決裂,錯雜紛紜,而莫知有一定之向。今焉既知至善之在吾心,而不假於外求,則志有定向,而無支離決裂、錯雜紛紜之患矣。無支離決裂、錯雜紛紜之患,則心不妄動而能靜矣。心不妄動而能靜,則其日用之間,從容閒暇而能安矣。能安,則凡念之發,一事之感,其為至善乎?其非至善乎?吾心之良知自有以詳審精察之,而能慮矣。能慮則擇之無不精,處之無不當,而至善於是乎可得矣。」
曰:「物有本末:先儒以明德為本,新民為末,兩物而內外相對也。事有終始:先儒以知止為始,能得為終,一事而首尾相因也。如子之說,以新民為親民,則本末之說亦有所未然歟?」
曰:「終始之說,大略是矣。即以新民為親民,而曰明德為本,親民為末,其說亦未為不可,但不當分本末為兩物耳。夫木之干,謂之本,木之梢,謂之末,惟其一物也,是以謂之本末。若曰兩物,則既為兩物矣,又何可以言本末乎?新民之意,既與親民不同,則明德之功,自與新民為二。若知明明德以親其民,而親民以明其明德,則民德親民焉可析而為兩乎?先儒之說,是蓋不知明德親民之本為一事,而認以為兩事,是以雖知本末之當為一物,而亦不得不分為兩物也。」
曰:「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,以至於先修其身,以吾子明德親民之說通之,亦既可得而知矣。敢問欲修其身,以至於致知在格物,其工夫次第又何如其用力歟?」
曰:「此正詳言明德、親民、止至善之功也。蓋身、心、意、知、物者,是其工夫所用之條理,雖亦各有其所,而其實只是一物。格、致、誠、正、修者,是其條理所用之工夫,雖亦皆有其名,而其實只是一事。何謂身心之形體?運用之謂也。何謂心身之靈明?主宰之謂也。何謂修身?為善而去惡之謂也。吾身自能為善而去惡乎?必其靈明主宰者欲為善而去惡,然後其形體運用者始能為善而去惡也。故欲修其身者,必在於先正其心也。然心之本體則性也。性無不善,則心之本體本無不正也。何從而用其正之之功乎?蓋心之本體本無不正,自其意念發動,而後有不正。故欲正其心者,必就其意念之所發而正之,凡其發一念而善也,好之真如好好色;發一念而惡也,惡之真如惡惡臭;則意無不誠,而心可正矣。然意之所發,有善有惡,不有以明其善惡之分,亦將真妄錯雜,雖欲誠之,不可得而誠矣。故欲誠其意者,必在於致知焉。致者,至也,如雲喪致乎哀之致。《易》言『知至至之』,『知至』者,知也;『至之』者,致也。『致知』雲者,非若後儒所謂充廣其知識之謂也,致吾心之良知焉耳。良知者,孟子所謂『是非之心,人皆有之』者也。是非之心,不待慮而知,不待學而能,是故謂之良知。是乃天命之性,吾心之本體,自然靈昭明覺者也。凡意念之發,吾心之良知無有不自知者。其善歟,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;其不善歟,亦惟吾心之良知自知之;是皆無所與於他人者也。故雖小人之為不善,既已無所不至,然其見君子,則必厭然掩其不善,而著其善者,是亦可以見其良知之有不容於自昧者也。今欲別善惡以誠其意,惟在致其良知之所知焉爾。何則?意念之發,吾心之良知既知其為善矣,使其不能誠有以好之,而復背而去之,則是以善為惡,而自昧其知善之良知矣。意念之所發,吾之良知既知其為不善矣,使其不能誠有以惡之,而覆蹈而為之,則是以惡為善,而自昧其知惡之良知矣。若是,則雖曰知之,猶不知也,意其可得而誠乎!今於良知之善惡者,無不誠好而誠惡之,則不自欺其良知而意可誠也已。然欲致其良知,亦豈影響恍惚而懸空無實之謂乎?是必實有其事矣。故致知必在於格物。物者,事也,凡意之所發必有其事,意所在之事謂之物。格者,正也,正其不正以歸於正之謂也。正其不正者,去惡之謂也。歸於正者,為善之謂也。夫是之謂格。《書》言『格於上下』,『格於文祖』,『格其非心』,格物之格實兼其義也。良知所知之善,雖誠欲好之矣,苟不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實有以為之,則是物有未格,而好之之意猶為未誠也。良知所知之惡,雖誠欲惡之矣,苟不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實有以去之,則是物有未格,而惡之之意猶為未誠也。今焉於其良知所知之善者,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實為之,無有乎不盡。於其良知所知之惡者,即其意之所在之物而實去之,無有乎不盡。然後物無不格,而吾良知之所知者無有虧缺障蔽,而得以極其至矣。夫然後吾心快然無復余憾而自謙矣,夫然後意之所發者,始無自欺而可以謂之誠矣。故曰:『物格而後知至,知至而後意誠,意誠而後心正,心正而後身修。』蓋其功夫條理雖有先後次序之可言,而其體之惟一,實無先後次序之可分。其條理功夫雖無先後次序之可分,而其用之惟精,固有纖毫不可得而缺焉者。此格致誠正之說,所以闡堯舜之正傳而為孔氏之心印也。」
德洪曰:《大學問》者,師門之教典也。學者初及門,必先以此意授,使人聞言之下,即得此心之知,無出於民彝物則之中,致知之功,不外乎修齊治平之內。學者果能實地用功,一番聽受,一番親切。師常曰:「吾此意思有能直下承當,只此修為,直造聖域。參之經典,無不吻合,不必求之多聞多識之中也。」門人有請錄成書者。曰:「此須諸君口口相傳,若筆之於書,使人作一文字看過,無益矣。」嘉請丁亥八月,師起征思、田,將發,門人復請。師許之。錄既就,以書貽洪曰:「《大學或問》數條,非不顧共學之士盡聞斯義,顧恐藉寇兵而□盜糧,是以未欲輕出。」蓋當時尚有持異說以混正學者,師故云然。師既沒,音容日遠,吾黨各以己見立說。學者稍見本體,即好為徑超頓悟之說,無復有省身克己之功。謂「一見本體,超聖可以跂足」,視師門誠意格物、為善去惡之旨,皆相鄙以為第二義。簡略事為,言行無顧,甚者蕩滅禮教,猶自以為得聖門之最上乘。噫!亦已過矣。自便徑約,而不知已淪入佛氏寂滅之教,莫之覺也。古人立言,不過為學者示下學之功,而上達之機,待人自悟而有得,言語知解,非所及也。《大學》之教,自孟氏而後,不得其傳者幾千年矣。賴良知之明,千載一日,復大明於今日。茲未及一傳,而紛錯若此,又何望於後世耶?是篇鄒子謙之嘗附刻於《大學》古本,茲收錄《續編》之首。使學者開卷讀之,思吾師之教平易切實,而聖智神化之機固已躍然,不必更為別說,匪徒惑人,只以自誤,無益也。教條示龍場諸生
諸生相從於此,甚盛。恐無能為助也,以四事相規,聊以答諸生之意:一曰立志;二曰勤學;三曰改過;四曰責善。其慎聽,毋忽!立志
志不立,天下無可成之事,雖百工技藝,未有不本於志者。今學者曠廢隳惰,玩歲愒時,而百無所成,皆由於志之未立耳。故立志而聖,則聖矣;立志而賢,則賢矣。志不立,如無舵之舟,無銜之馬,漂蕩奔逸,終亦何所底乎?昔人有言,使為善而父母怒之,兄弟怨之,宗族鄉黨賤惡之,如此而不為善可也;為善則父母愛之,兄弟悅之,宗族鄉黨敬信之,何苦而不為善為君子?使為惡而父母愛之,兄弟悅之,宗族鄉黨敬信之,如此而為惡可也;為惡則父母怒之,兄弟怨之,宗族鄉黨賤惡之,何苦而必為惡為小人?諸生念此,亦可以知所立志矣。勤學
已立志為君子,自當從事於學。凡學之不勤,必其志之尚未篤也。從吾游者,不以聰慧警捷為高,而以勤確謙抑為上。諸生試觀儕輩之中,苟有虛而為盈,無而為有,諱己之不能,忌人之有善,自矜自是,大言欺人者,使其人資稟雖甚超邁,儕輩之中,有弗疾惡之者乎?有弗鄙賤之者乎?彼固將以欺人,人果遂為所欺,有弗竊笑之者乎?苟有謙默自持,無能自處,篤志力行,勤學好問,稱人之善,而咎己之失,從人之長,而明己之短,忠信樂易,表裡一致者,使其人資稟雖甚魯鈍,儕輩之中,有弗稱慕之者乎?彼固以無能自處,而不求上人,人果遂以彼為無能,有弗敬尚之者乎?諸生觀此,亦可以知所從事於學矣。改過
夫過者,自大賢所不免,然不害其卒為大賢者,為其能改也。故不貴於無過,而貴於能改過。諸生自思平日亦有缺於廉恥忠信之行者乎?亦有薄於孝友之道,陷於狡詐偷刻之習者乎?諸生殆不至於此。不幸或有之,皆其不知而誤蹈,素無師友之講習規飭也。諸生試內省,萬一有近於是者,固亦不可以不痛自悔咎。然亦不當以此自歉,遂餒於改過從善之心。但能一旦脫然洗滌舊染,雖昔為寇盜,今日不害為君子矣。若曰吾昔已如此,今雖改過而從善,將人不信我,且無贖於前過,反懷羞澀凝沮,而甘心於污濁終焉,則吾亦絕望爾矣。責善
責善,朋友之道,然須忠告而善道之。悉其忠愛,致其婉曲,使彼聞之而可從,繹之而可改,有所感而無所怒,乃為善耳。若先暴白其過惡,痛毀極底,使無所容,彼將發其愧恥憤恨之心,雖欲降以相從,而勢有所不能,是激之而使為惡矣。故凡訐人之短,攻發人之陰私,以沽直者,皆不可以言責善。雖然,我以是而施於人不可也。人以是而加諸我,凡攻我之失者,皆我師也,安可以不樂受而心感之乎?某於道未有所得,其學鹵莽耳。謬為諸生相從於此,每終夜以思,惡且未免,況於過乎?人謂事師無犯無隱,而遂謂師無可諫,非也。諫師之道,直不至於犯,而婉不至於隱耳。使吾而是也,因得以明其是;吾而非也,因得以去其非:蓋教學相長也。諸生責善,當自吾始。五經臆說十三條〔一〕
師居龍場,學得所悟,證諸《五經》,覺先儒訓釋未盡,乃隨所記憶,為之疏解。閱十有九月,《五經》略遍,命曰《臆說》。既後自覺學益精,工夫益簡易,故不復出以示人。洪嘗乘間以請。師笑曰:「付秦火久矣。」洪請問。師曰:「只致良知,雖千經萬典,異端曲學,如執權衡,天下輕重莫逃焉,更不必支分句析,以知解接人也。」後執師喪,偶於廢稿中得此數條。洪竊錄而讀之,乃歎曰:「吾師之學,於一處融徹,終日言之不離是矣。即此以例全經,可知也。」
元年春王正月○人君即位之一年,必書元年。元者,始也,無始則無以為終。故書元年者,正始也。大哉乾元,天之始也。至哉坤元,地之始也。成位乎其中,則有人元焉。故天下之元在於王;一國之元在於君;君之元在於心。元也者,在天為生物之仁,而在人則為心。心生而有者也,曷為為君而始乎?曰:「心生而有者也。未為君,而其用止於一身;既為君,而其用關於一國。故元年者,人君為國之始也。當是時也,群臣百姓,悉意明目以觀維新之始。則人君者,尤當洗心滌慮以為維新之始。故元年者,人君正心之始也。」曰:「前此可無正乎?」曰:「正也,有未盡焉,此又其一始也。改元年者,人君改過遷善,修身立德之始也,端本澄源,三綱五常之始也;立政治民,休戚安危之始也。嗚呼!其可以不慎乎?」
「元年」者,魯隱公之元年。「春」者,天之春。「王」,周王也。王次春,示王者之上承天道也。「正月」者,周王之正月。周人以建子為天統,則夏正之十一月也。夫子以天下之諸侯不復知有周也,於是乎作《春秋》以尊王室,故書「王正月」,以大一統也。書「王正月」以大一統,不以王年,而以魯年者,《春秋》魯史,而書「王正月」,斯所以為大一統也。隱公未嘗即位也,何以有元年乎?曰:「隱公即位矣。不即位,何以有元年?夫子削之不書,欲使後人之求其實也。」曰:「隱公即位矣,而不書,何也?」曰:「隱公以桓之幼而攝焉,其以攝告,故不即位也。然而天下知隱公讓國之善,而爭奪覬覦者知所愧矣。」曰:「以攝告,則宜以攝書,而不書何也?」曰:「隱公,兄也,桓公,弟也,庶均以長,隱公君也,奚攝焉?然而天下知嫡庶長幼之分,而亂常失序者知所定也。」曰:「隱公君也,非攝也,則宜即位矣,而不即位焉,何也?」曰:「諸侯之立國也,承之先君,而命之天子,隱無所承命也。然而天下知父子君臣之倫,而無父無君者知所懼矣。一不書即位,而隱公讓國之善見焉,嫡庶長幼之分明焉,父子君臣之倫正焉,善惡兼著,而是非不相掩。嗚呼!此所以為化工之妙也歟!」
鄭伯克段於鄢○書「鄭伯」,原殺段者惟鄭伯也。段以弟篡兄,以臣伐君,王法之所必誅,國人之所共討也。而專罪鄭伯!蓋授之大邑,而不為之所,縱使失道,以至於敗者,伯之心也。段之惡既已暴著於天下,《春秋》無所庸誅矣。書「克」,原伯之心素視段為寇敵,至是而始克之也。段居於京,而書於鄢,見鄭伯之既伐諸京,而復伐諸鄢,必殺之而後已也。鄭伯之於叔段,始焉授之大邑,而聽其收鄙,若愛弟之過而過於厚也。既其畔也,王法所不赦,鄭伯雖欲已焉,若不容已矣。天下之人皆以為段之惡在所必誅,而鄭伯討之宜也。是其跡之近似,亦何以異於周公之誅管、蔡。故《春秋》特誅其意而書曰:「鄭伯克段於鄢!」,辯似是之非,以正人心,而險譎無所容其奸矣。
天地感而萬物化生,實理流行也。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,至誠發見也。皆所謂「貞」也。觀天地交感之理,聖人感人心之道,不過於一貞,而萬物生,天下和平焉,則天地萬物之情可見矣。
《恆》,所以亨而無咎,而必利於貞者,非《恆》之外復有所謂貞也,久於其道而已。貞即常久之道也。天地之道,亦惟常久而不已耳,天地之道,無不貞也。「利有攸往」者,常之道,非滯而不通,止而不動之謂也。是乃始而終,終而復始,循環無端,周流而不已者也。使其滯而不通,止而不動,是乃泥常之名,而不知常之實者也,豈能常久而不已乎?故「利有攸往」者,示人以常道之用也。以常道而行,何所往而不利!無所往而不利,乃所以為常久不已之道也。天地之道,一常久不已而已。日月之所以能晝而夜,夜而復晝,而照臨不窮者,一天道之常久而不已也。四時之所以能春而冬,冬而復春,而生運不窮者,一天道之常久不已也。聖人之所以能成而化,化而復成,而妙用不窮者,一天道之常久不已也。夫天地、日月、四時,聖人之所以能常久而不已者,亦貞而已耳。觀夫天地、日月、四時,聖人之所以能常久而不已者,不外乎一貞,則天地萬物之情,其亦不外乎一貞也,亦可見矣。《恆》之為卦,上震為雷,下巽為風,雷動風行,簸揚奮厲,翕張而交作,若天下之至變也。而所以為風為雷者,則有一定而不可易之理,是乃天下之至《恆》也。君子體夫雷風為《恆》之象,則雖酬酢萬變,妙用無方,而其所立,必有卓然而不可易之體,是乃體常盡變。非天地之至恆,其孰能與於此?
《遁》,陰漸長而陽退遁也。《彖》言得此卦者,能遁而退避則亨。當此之時,苟有所為,但利小貞而不可大貞也。夫子釋之以為《遁》之所以為亨者,以其時陰漸長,陽漸消,故能自全其道而退遁,則身雖退而道亨,是道以遁而亨也。雖當陽消之時,然四陽尚盛,而九五居尊得位;雖當陰長之時,然二陰尚微,而六二處下應五。蓋君子猶在於位,而其朋尚盛,小人新進,勢猶不敵,尚知順應於君子,而未敢肆其惡,故幾微。君子雖已知其可遁之時,然勢尚可為,則又未忍決然捨去,而必於遁,且欲與時消息,盡力匡扶,以行其道。則雖當遁之時,而亦有可亨之道也。雖有可亨之道,然終從陰長之時,小人之朋日漸以盛。苟一裁之以正,則小人將無所容,而大肆其惡,是將以救敝而反速之亂矣。故君子又當委曲周旋,修敗補罅,積小防微,以陰扶正道,使不至於速亂。程子所謂「致力於未極之間,強此之衰,艱彼之進,圖其暫安」者,是乃小利貞之謂矣。夫當遁之時,道在於遁,則遁其身以亨其道。道猶可亨,則亨其遁以行於時。非時中之聖與時消息者,不能與於此也。故曰:「《遁》之時義大矣哉!」
「明出地上,《晉》,君子以自昭明德。」日之體本無不明也,故謂之大明。有時而不明者,入於地,則不明矣。心之德本無不明也,故謂之明德。有時而不明者,蔽於私也。去其私,無不明矣。日之出地,日自出也,天無與焉。君子之明明德,自明之也,人無所與焉。自昭也者,自去其私慾之蔽而已。初陰居下,當進之始,上與四應,有晉如之象。然四意方自求進,不暇與初為援,故又有見摧之象。當此之時,苟能以正自守,則可以獲吉。蓋當進身之始,德業未著,忠誠未顯,上之人豈能遽相孚信。使其以上之未信,而遂汲汲於求知,則將有失身枉道之恥,懷憤用智之非,而悔咎之來必矣。故當寬裕雍容,安處於正,則德久而自孚,誠積而自感,又何咎之有乎?蓋初雖晉如,而終不失其吉者,以能獨行其正也。雖不見信於上,然以寬裕自處,則可以無咎者,以其始進在下,而未嘗受命當職任也。使其已當職任,不信於上,而優裕廢弛,將不免於曠官之責,其能以無咎乎?
《時邁》十五句,武王初克商,巡守諸侯,朝會祭告之樂歌。言我不敢自逸,而以時巡行諸侯之邦。我勤民如此,天其以我為子乎?今以我巡行之事佔之,是天之實有以右序夫我有周矣。何者?我之巡行諸侯,所以興廢舉墜,削有罪,黜不職者,亦聊以警動震發其委靡頹惰者耳。而四方諸侯莫不警懼修者,敦薄立懦,而興起夫維新之政,至於懷柔百神,而河之深廣,岳之崇高,莫不感格焉。則信乎天之以我為王,而於以君臨夫天下矣。於是我其宣明昭布我有周之典章,於以式序在位之諸侯;我其戢斂夫干戈弓矢,以偃夫武功;我其旁求懿德之士,陳佈於中國,以敷夫文德。則亦信乎可以為王,而能保有上天右序我有周之命矣。
《執競》十四句,言武王持其自強不息之心,其功烈之盛,天下既莫得而強之矣。成、康繼之,其德亦若是其顯,而復為上帝之所皇焉。夫繼武王之後,蓋難乎其為德也,然自成、康之相繼為君,而其德愈益彰明,則於武王無競之烈為有光,而成、康誠可謂善繼矣。今我以三王之功德,作之於樂,以祈感格,而果能降福之多且大若此,我其可不反身修德,而思有以成之乎?我能反身修德,而威儀之反,則可享神之福,既醉既飽,而三王之所福我者,益將反覆而無窮矣。此蓋祭武王、成王、康王之詩也。
《思文》八句,言思文後稷,其德真可以配上天矣。蓋凡使我蒸民之得以粒食者,莫非爾後稷之德之所建也。斯固後稷之德矣,然來牟之種,非天不生,則是來牟之貽我者,實由上帝以此命之後稷,而使之遍養夫天下,是以天下之民皆有所養,而得以復其常道,則後稷之德,固亦莫非上天之德也。此蓋郊祀後稷以配天之詩,故頌後稷之德而卒歸之於天雲。
《臣工》十五句,戒農官之詩。言嗟爾司農之臣工,當各敬爾在公之事。今王以治農之成法賜汝,汝宜來咨來度,而敬承毋怠也。因並呼農官之屬而總詔之曰:「嗟爾保介,當茲暮春之月,牟麥在田,而百谷未播,蓋農工之暇也,汝亦何所為乎?」因問:「汝所治之新田,其牟麥亦如何哉?」夫牟麥之茂盛,皆上帝之明賜也。牟麥漸熟,則行將受上帝之明賜矣。上帝有是明賜,爾苟惰農自安,是不克靈承而泯上帝之賜矣。爾尚永力爾田,以昭明上帝之賜,務底於豐年有成可也。然則爾亦烏可謂茲農工之尚遠,而遂一無所事乎?汝當命爾眾農,乘茲閒暇,預修播種之事,以具乃田器。奄忽之間,又將艾麥而與東作矣。「暮春」,周正建寅之月,夏之正月也。
《有瞽》十三句,言「有瞽有瞽,在周之廷」,而樂工就列矣。「設業設虔,崇牙樹羽,應田縣鼓,絩磬祝圉」,而樂器具陳矣。樂器既以備陳,於是眾樂乃奏,而簫管之屬亦皆備舉矣。由是樂聲之喤喤,其整密麗肅者,莫非至敬之所寓,而雍容暢達者,莫非至和之所宣,其肅雍和鳴如此,是以幽有以感乎神,而先祖是聽,明有以感乎人,而我客來觀厥成者。蓋武王功成作樂,使非繼述之孝,真無愧於文考,固無以致先祖之格,而非其盛德之至,伐紂救民之舉,真有以順乎天,應乎人,而於湯有光焉!其亦何以能使亡國者之子孫永觀厥成,而略無忌嫉之心乎?此蓋始作樂而合於祖廟之詩。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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悟真錄之八 續編三自劾不職以明聖治事疏
臣聞之,主聖則臣直,上易知而下易治。今聖主在上,澤壅而未宣,怨積而不聞。臣等曾無一言,是甘為容悅,而上無以張主之聖,下無以解於百姓之惑也。伏惟陛下神明英武,自居春宮,萬姓仰德。及登大寶,四夷向風。不幸賊臣劉瑾,竊弄威柄,流毒生靈,潛謀僭逆,幾危郊社。賴祖宗上天之靈,俾張永等早發其奸,陛下奮雷霆之斷,誅滅黨與,劃滌兇穢;復祖宗之舊章,吊黎元之疾苦;任賢修政,與民更始。天下莫不歡欣鼓舞,謂陛下固愛民之主,而前此皆賊瑾之荼毒;知陛下固有為之君,而前此皆賊瑾之蒙蔽。日早跂足延頸,以望太平。奈何積暴所加,民痍未復,余烈所煽,妖孽連興,幾及二年,愈肆愈橫。兵屯不解,民困日深。賊勢相連殆遍,財匱糧竭,旦夕洶洶。臣等備位大臣,不能展一籌以紓患害,寬一縛以蘇倒懸。撫心反己,自知之罪,莫可究言。至其暴揚於天下,訾詈於道途,而尤難掩飾者,大罪有三,請自陳其略,以伏厥辜。
夫朝以出政,政以成事。陛下每月視朝,朔望之外,不過一二。豈不以臣等分職於下,事苟無廢,不朝奚損乎?然群臣百司,願時一睹聖顏而不獲,則憂思徬徨,漸以懈馳。遠近之民,遂疑陛下不復念其困苦,而日興怨懟;四方盜賊,亦謂陛下未嘗有意剪除,而益猖獗。夫昧爽臨朝,不過頃刻間,不何憚而不為?
陛下日於後苑訓練兵事,鼓噪之聲,震駭城域。豈不以寇盜未平,思欲奮威講武乎?然此本亦將卒之事,兼非宮禁所宜。況今前星未耀,震位猶虛,而乃勞力於掣肘,耗氣於馳逐,群臣惶惑,兩宮憂危,宗社大本,無急於是。而臣等不能力勸陛下蓄精養神,以衍皇儲之慶,思患預防。以為燕翼之謀,是其大罪二也。
夫日近儒臣,講論道德,涵泳義理,以培養本原,開發志意。則耳目日以聰明,血氣日以和暢,窮天地之化,盡萬物之情,憂游泮渙,以與古先神聖為伍,此亦天下之至樂矣。陛下苟知此,則將樂之終身而不能以須臾捨,奚暇遊戲之娛乎?今陛下自即位以來,經筵之御,未能四五,而悅心於騎射疲勞之事,皆由臣等不能備陳至樂,以易陛下之所好,是其大罪三也。
陛下有堯舜之資,臣等不能導陛下於三代,而使天下之民疾首蹙額相告,歸咎懷憤,若漢、唐之季,臣等死有餘罪矣。伏願陛下繼自今昧爽以視朝,勵精而圖治。端拱玄默以養天和,正《關雎》之風,毓《麟趾》之祥。日御經筵,講求治道,務理義之悅心,去游宴之敗度。正臣等不職之罪,罷歸田裡,舉耆德宿望之賢,與共天職。使天下曉然皆知陛下憂憫元元之本心,由臣等不能極言切諫,以至於斯。自茲以往,務在休養生息,無復有所騷擾。躬修聖政,以弭天下之艱;屯廣聖嗣,以定天下之危;疑勤聖學,以立天下之大本。其餘習染,以次洗刷。則民生自遂,若陽氣至而萬物春;寇盜自消,若白日出而魍魎滅。上以承祖宗之鴻休,下以垂子孫之統緒;近以慰臣庶之憂惶,遠以答四方之觀向。臣等雖死之日,猶生之年。不勝激切顛隕待罪之至,具疏上聞。乞恩表揚先德蔬
竊照臣父致仕南京吏部尚書王華,以今年二月十二日病故。臣時初喪荼苦,氣息奄奄,不省人事。有司以臣父忝在大臣之列,特為奏聞,兼乞葬祭贈謚。事下,該部以臣父為禮部侍郎時,嘗為言官所論,謂臣父於暮夜受金而自首,清議難明;承朝廷遣告而乞歸,誠意安在。又為南京吏部尚書時,因禮部尚書李傑乞恩認罪回話事,奉欽依李傑、王華彼時共同商議,如何獨言張升,顯是飾詞。本當重治,姑從輕,都著致仕。伏遇聖慈,覆載寬容,不輕絕物。然猶賜之葬祭,感激浩蕩之恩,闔門粉骨,無以為報。竊念臣父始得暗投之金,若使其時秘而不宣,人誰知者。而必以自首,其於心跡,可謂清矣。乞便道省母,於既行祭告之後,其於遣祀之誠,自無妨矣。當時論者不察其詳,而輒以為言。臣父蓋嘗具本六乞退休,請究其事。當時朝廷特為暴白,屢賜溫旨,慰論勉留,其事固已明白久矣。乃不意身沒之後,而尚以此為罪也,臣切痛之。
正德初年,逆瑾肇亂,威行中外。其時臣為兵部主事,因瑾綁拿科道官員,臣不勝義憤,斥瑾罪惡。瑾怒臣,因而怒及臣父。既而使人諷臣父,令出其門。臣父不往,瑾益怒。然臣父乃無可加之罪,後遂推尋禮部舊事,與臣父無干者,因傳旨並令臣父致仕,以洩其怒。此則臣父以守正不阿,觸許權奸,而為所擯抑,人皆知之,人皆冤之。乃不知身沒之後,而反以此為咎也,臣尤痛之。
臣父以一甲進士,授官翰林院修撰,歷升春坊論德,翰林院學士,詹事府少詹事,禮部侍郎,南京吏部尚書。其間充經筵官,經筵講官,日講官,又選充東宮輔導官,東宮講讀官,與修《憲廟實錄》及《大明會典》、《通監纂要》等書。積勞久而被遇深矣。故事侍從日講輔導等官,身沒之後,類得優以殊恩,榮以美謚。而臣父獨以無實之謗,不附權奸之義,生被誣抑,而沒有餘恥,此臣之所以割心痛骨,不得不從陛下而求一表暴者也。
夫人子之孝,莫大於顯親;其不孝亦莫大於辱親。臣以犬馬微勞,躐致卿位。故事在卿佐之列者,親沒之後,皆得為之乞請恩典。臣今未敢有所陳乞以求顯其親,而反以無實之詬辱其親於身沒之後,不孝之罪,復何以自立於天地間乎!此臣之所尤割心痛骨,不得不從陛下而求一表暴者也。
臣自去歲乞恩便道歸省,陛下垂憫烏鳥,且念臣父系侍從舊臣,特推非常之恩,賜之存問。臣父先於正德九年嘗蒙朝廷推恩進階,臣伏睹制詞有云:「直道見沮於權奸,晚節遂安於靜退。」則當時先帝固已洞知臣父之枉矣。臣又伏睹陛下即位詔書,內開:「自弘治十八年五月十八日以後,大小官員有因忠直諫諍,及守正被害去任等項,各該衙門備查奏請,大臣量進階級,並與應得恩蔭。」臣父以守正觸怒逆瑾,無故被害去任,此固恩詔之所憫錄,正在量進階級之列。臣父既恥於自陳,而有司又未為奏請,乃今身沒之後,而反猶以為詬,臣竊自傷痛其無以自明也。臣父中遭屈抑,晚遇聖明,庶幾沐浴恩澤,以一雪其拂郁。而忽復逝矣,豈不痛哉!今又反以為辱,豈不冤哉!
臣又查得先年吏部尚書馬文升、屠滽等,皆嘗屢被論劾,其後朝廷推原其事,卒賜之以贈謚。臣父才猷雖或不逮於二臣,而無故被誣,實有深於二臣者。惟陛下矜而察之。臣以功微賞重,深憂覆敗,方爾冒死辭免封爵,前後恩典,已懼不克勝荷。故於臣父之沒,斷已不敢更有乞請。乃不意蒙此誣辱,臣又安能含羞飲泣,不為臣父一致其辯乎?
夫人臣之於國也,主辱則臣死;子之於父也,亦然。今臣父辱矣,臣何以生為哉!
夫朝廷恩典,所以報有功而彰有德,豈下臣所敢幸乞。顧臣父被無實之恥於身後,陛下不為一明其事,自此播之天下,傳之後代,孝子慈孫,將有所不能改,而臣父之目不瞑於地下矣,豈不冤哉!
夫飾非以欺其上者,不忠;矯辭以誣於世者,無恥;不忠無恥,亦所以為不孝。若使臣父果有纖毫可愧於心,而臣乃為之文飾矯誣以欺陛下,以罔天下後世,縱幸逃於國憲,天地鬼神實臨殛之。臣雖庸劣之甚,不忠無恥之事,義不忍為也。惟陛下哀而察之。臣不勝含哀抱痛,戰慄惶懼,激切控吁之至,謹具本令捨人王宗海代□奏聞,伏候敕旨。辨誅遺奸正大法以清朝列蔬
丁憂南京兵部尚書臣王某謹奏,為誅遺奸,正大法,以清朝列事。
嘉靖元年十月初十等日,准南京兵部咨,准都察院咨,該巡按廣西監察御史張鉞奏,為前事,題奉聖旨是:「這所劾張子麟事情,還著王守仁、伍希儒、伍文定看了,上緊開具明白,奏來定奪,欽此。」又准該部咨,准都察院咨,該丁憂刑部尚書張子麟奏,為辨污枉,清名節,以雪大冤事,題奉聖旨是:「張子麟所奏事情,著王守仁等一併看了來說,欽此。」俱欽遵外,方在衰絰之中,憂病哀苦,神思荒憒,一切世務,悉已昏迷恍惚,奉命震悚。旋復追惟,臣先正德十四年六月初六日,奉敕前往福建查處聚眾謀反等事。本月十五日,行至豐城地方,適遇寧藩之變,倉卒脫身,誓死討賊。十八日回至吉安,督同知府伍文定等起兵。七月二十日,引兵收復南昌。二十三日,宸濠還救。二十六日,宸濠就擒。其時餘黨尚有未盡,百務業集,臣因先令各官分兵守視王府各門。至月初五六間,始克率同御史伍希儒、知府伍文定等入府,按視宮殿庫藏諸處。其間未經燒燬者,重加封識,以俟朝命。已被殘壞者,分令各官逐一整檢。有刑部尚書張子麟啟本一封,眾共開視,雲是胡世寧招詞。臣當與各官商說,此等公文書啟之類,皆在宸濠未反數年前事。雖私與交往,不為無罪,而反逆之舉,未必曾與通謀。況此交通之人,今或多居禁近,分佈聯絡,若存此等形跡,恐彼心懷疑懼,將生意外不測之變。且慮況人因而點綴掇拾,異時根究牽引,奸黨未必能懲,而忠良或反被害。昔人有焚吏民交關文書數千章以安反側之心者,今亦宜從其處,以息禍端。遂議與各官公同燒燬。後奉刑部題奉欽依:「原搜簿籍,既未送官封記收掌,又事發日久,別生事端,委的真偽難辨,無憑查考。著原搜獲之人盡行燒燬,欽此。」欽遵外,臣等莫不仰歎聖主包含覆幬之量,範圍曲成之仁,可謂思深而慮遠也已。以是臣等不復為言,且謂朝廷於此等事既已一概宥略,與天下洗滌更始矣。
今御史張鉞風聞其事,復有論列,是亦防閒為臣之大義,效忠於陛下之心也。尚書張子麟力辯其事,而都察院覆奏,以為世寧之獄,悉由該院,與張子麟無干,則誠亦曖昧難明之跡。今臣等亦不過據事直言其實耳,豈能別有所查訪。然以臣愚度之,嘗聞昔年宸濠奸黨,為之經營佈置於外,往往亦有詐為他人書啟,歸以欺濠而罔利者。則此子麟之啟,無乃亦是類歟?不然,子麟身為執法大臣,非一日矣,縱使與濠交通,豈略不知有畏忌,而數年之前,輒以肆然稱臣於濠耶?
夫人臣而懷二心,此豈可以輕貸?然亦加人以不忠之罪,則亦非細故矣。此在朝廷必有明斷。臣偶有所見,亦不敢不一言之。緣奉欽依:「這所劾張子麟事情,還著王守仁、伍希儒、伍文定看了,上緊開具明白奏來定奪」;及「張子麟所奏事情,著王守仁等一併看了來說」事理,為此具本差捨人李升親□奏聞,伏候敕旨。書同門科舉題名錄後
嘗讀《文中子》,見唐初諸名臣若房、杜、王、魏之流,大抵皆出其門,而論者猶以文中子之書乃其徒偽為之而托焉者,未必其實然也。今以邃庵先生之徒觀之,則文中子之門又奚足異乎?予嘗論文中子蓋後世之大儒也,自孔、孟既沒,而周、程未興,董、韓諸子未或有先焉者。
先生自為童子,即以神奇薦入翰林,未弱冠而已為人師。其穎悟之蚤,文學之懿,比之文中,實無所愧。而政事之敏卓,才識之超偉,文中未有見焉。文中之在當時,嘗以策干隋文,不及一試,而又蚤死。先生少發科第,入中書,督學政,典禮太常,經略邊陲,弭奸戰亂,陟司徒,登塚宰,晉位師相,威名振於夷狄,聲光被於海宇,功成身退,優遊未老之年,以身系天下安危,聖天子且將復起之,以恢中興之烈,而海內之士日翹首跂足焉。則天之厚于先生者,殆文中子所不能有也。
文中之徒,雖顯於唐,然皆異代隔世。若先生之門,具體而微者,亦且幾人,其餘或得其文學,或得其政事,或得其器識,亦各彬彬成章,足為名士,布列中外,不下數十,又皆同朝共事,光耀於時,其間喬、靳諸公,遂與先生同升相位,相繼為塚宰。若此者,文中子之門,益有所不敢望矣。且文中子之門,其親經指受,若董常、程元之流,多不及顯而章明於世,往往或請益於片言,邂逅於一接,非若今之題名所載,皆出于先生之陶冶,其出於陶冶而不顯於世,若常、元之徒,殆未暇悉數也。
先生之在吏部,守仁常為之屬,受知受教,蓋不止於片言一接者。然以未嘗親出陶冶,不敢憾於茲錄之不與。若其出於陶冶而有若常、元者焉,或亦未可以其不顯於世而遂使之不與也。續茲錄者,且以為何如?嘉靖甲申季冬望。書宋孝子朱壽昌孫教讀源卷
教讀朱源,見其先世所遺翰墨,知其為宋孝子壽昌之裔也,既弊爛矣,使工為裝緝之。因論之曰:「孝,人之性也。置之而塞乎天地,溥之而橫乎四海,施之後世而無朝夕。保爾先世之翰墨,則有時而弊;保爾先世之孝,無時而或弊也。人孰無是孝?豈保爾先世之孝,保爾之孝耳。保先世之翰墨,亦保其孝之一事,充是心而已矣。」源歸,其以吾言遍諭鄉鄰,苟有慕壽昌之孝者,各充其心焉,皆壽昌也已。正德己卯春三月晦,書虔台之靜觀軒。書汪進之卷
程先生云:「有求為聖人之志,然後可與共學。」夫苟有必為聖人之志,然後能加為己謹獨之功。能加為己謹獨之功,然後於天理人欲之辨日精日密,而於古人論學之得失,孰為支離,孰為空寂,孰為似是而非,孰為似誠而偽,不待辯說而自明。何者?其心必欲實有諸己也。必欲實有諸己,則殊途而同歸,其非且偽者,自不得而強入。不然,終亦忘己逐物,徒弊精力於文句之間,而曰吾以明道,非惟有捕風捉影之弊,抑且有執指為月之病,辯析愈多,而去道愈遠矣。故某於朋友論學之際,惟舉立志以相切礪。其於議論同異之間,姑且置諸未辯。非不欲辯也,本之未立,雖欲辯之,無從辯也。夫志,猶木之根也;講學者,猶栽培灌溉之也。根之未植,而徒以載培灌溉,其所滋者,皆蕭艾也。進之勉之!書趙孟立卷
趙仲立之判辰也,問政於陽明子。陽明子曰:「郡縣之職,以親民也。親民之學不明,而天下無善治矣。」「敢問親民。」曰:「明其明德以親民也。」「敢問明明德。」曰:「親民以明其明德也。」曰:「明德親民一乎?君子之言治也,如斯而已乎?」曰:「親吾之父,以及人之父,而孝之德明矣;親吾之子,以明其明德以親民也,故能以一身為天下;親民以明其明德也,故能以天下為一身。夫以天下為一身也,則八荒四表,皆吾支體,而況一郡之治,心腹之間乎?」書李白騎鯨
李太白,狂士也。其謫夜郎,放情詩酒,不戚戚於困窮。蓋其性本自豪放,非若有道之士,真能無入而不自得也。然其才華意氣,足蓋一時,故既沒而人憐之。騎鯨之說,亦後世好事者為之,極怪誕,明者所不待辨。因閱此,間及之爾。書三酸
人言鼻吸五斗醋,方可作宰相。東坡平生自謂放達,然一滴入口,便爾閉目攢眉,宜其不見容於時也。偶披此圖,書此發一笑。書韓昌黎與太顛坐敘
退之與孟尚書書云:「潮州有一老僧,號太顛,頗聰明,識道理。與之語,雖不盡解,要自胸中無滯礙。因與來往,及祭神於海上,遂造其廬。來袁州,留衣服為別,乃人情之常,非崇信其法,求福田利益。」退之之交太顛,其大意不過如此。而後世佛氏之徒張大其事,往往見之圖書,真若弟子之事嚴師者,則其誣退之甚矣。然退之亦自有以取此者。故君子之與人不可以不慎也。春郊賦別引
錢君世恩之將歸養也,厚於世恩者皆不忍其去,先行三日,會於天官郎杭世卿之第,以聚別。明日,再會於地官秦國聲。與者六人:守仁與秋官徐成之、天官楊名父及世卿之弟進士東卿也。
世恩以其歸也,以疾告也,皆不至。於是惜別之懷,無所於發,而托之詩,前後共得詩十首。六人者,以世恩之猶在也,而且再會而不一見,其既去也,又可以幾乎。乃相與約為郊餞,必期與世恩一面以別。至日,成之以候旨,東卿以待選,世卿名父以各有部事,皆勢不容出。及餞者,守仁與國聲兩人而已。世恩既去之明日,復會於守仁,各言所以,相與感歎咨嗟,復成二詩。
世卿曰:「世恩之行也,終不及一餞。雖發之於詩,而不以致之世恩,吾心有缺也。盍亦章次而將之,何如?」皆曰:「諾。」國聲得小卷,使世卿首會之作,國聲與名父、東卿分書再會,成之書末會,謂守仁弱也,宜為諸公執筆硯之役以敘。
嗟乎!一別之間,而事之參錯者凡幾。雖吾與世恩復期於來歲之秋,以為必得重聚於此,然又何可以逆定乎!惟是相勉以道義,而相期於德業,沒之污塗之中,而質之天日之表,則雖斷金石,曠百世,而可以自信其常合。然則未忘於言語之間者,其亦相厚之私歟。考功正郎喬希大聞之,來題其卷端曰:「春郊賦別」。給事陳惇賢復為之圖。皆曰:「吾亦厚於世恩也,聊以致吾私。」告諭廬陵父老子弟
廬陵文獻之地,而以健訟稱,甚為吾民羞之。縣令不明,不能聽斷,且氣弱多疾。今與吾民約,自今非有迫於軀命,大不得已事,不得輒興詞。興詞但訴一事,不得牽連,不得過兩行,每行不得過三十字。過是者不聽。故違者有罰。縣中父老謹厚知禮法者,其以吾言歸告子弟,務在息爭興讓。嗚呼!一朝之忿,忘其身以及其親,破敗其家,遺禍於其子孫。孰與和巽自處,以良善稱於鄉族,為人之所敬愛者乎?吾民其思之。
今災疫大行,無知之民,惑於漸染之說,至有骨肉不相顧療者。湯藥饘粥不繼,多饑餓以死。乃歸咎於疫。夫鄉鄰之道,宜出入相友,守望相助,疾病相扶持。乃今至於骨肉不相顧。縣中父老豈無一二敦行孝義,為子弟倡率者乎?夫民陷於罪,猶且三宥致刑。今吾無辜之民,至於闔門相枕藉以死。為民父母,何忍坐視?言之痛心。中夜憂惶,思所以救療之道,惟在諸父老勸告子弟,興行孝弟。各念爾骨肉,毋忍背棄。灑掃爾室宇,具爾湯藥,時爾饘粥。貧弗能者,官給之藥。雖已遣醫生,老人分行鄉井,恐亦虛文無實。父老凡可以佐令之不逮者,悉已見告。有能興行孝義者,縣令當親拜其廬。凡此災疫,實由令之不職,乘愛養之道,上千天和,以至於此。縣令亦方有疾,未能躬問疾者,父老其為我慰勞存恤,諭之以此意。
諭告父老,為吾訓戒子弟,吾所以不放告者,非獨為吾病不任事。以今農月,爾民方宜力田,苟春時一失,則終歲無望,放告爾民將牽連而出,荒爾田畝,棄爾室家,老幼失養,貧病莫全,稱貸營求,奔馳供送,愈長刁風,為害滋甚。昨見爾民號呼道路,若真有大苦而莫伸者。姑一放告,爾民之來訟者以數千。披閱其詞,類虛妄。取其近似者,窮治之,亦多憑空架捏,曾無實事。甚哉,爾民之難喻也,自今吾不復放告。爾民果有大冤抑,人人所共憤者,終必彰聞,吾自能訪而知之。有不盡知者,鄉老據實呈縣。不實,則反坐鄉老以其罪。自余宿憾小忿,自宜互相容忍。夫容忍美德,眾所悅愛,非獨全身保家而已。嗟乎!吾非無嚴刑峻罰以懲爾民之誕,顧吾為政之日淺,爾民未吾信,未有德澤及爾,而先概治以法,是雖為政之常,然吾心尚有所未忍也。姑申教爾。申教爾而不復吾聽,則吾亦不能復貸爾矣。爾民其熟思之,毋遺悔。
一應公差人員經過河下,驗有關文,即行照關應付,毋得留難取罪。其無關文,及雖有關文而分外需求生事者,先將裝載船戶摘拿,送縣取供。即與搜盤行李上驛封貯,仍將本人綁拿送縣,以憑參究懲治。其公差人安分守法,以禮自處,而在官人役輒行辱慢者,體訪得出,倍加懲究,不恕。
借辦銀兩,本非正法。然亦上人行一時之急計,出於無聊也。今上人有急難,在爾百姓,亦宜與之周旋。寧忍坐視不顧,又從而怨詈訕訐之,則已過矣。夫忘身為民,此在上人之自處。至於全軀保妻子,則亦人情之常耳。爾民毋責望太過。吾豈不願爾民安居樂業,無此等騷擾事乎?時勢之所值,亦不得已也。今急難已過,本府決無復行追求之理。此必奸偽之徒,假府為名,私行需索。自後但有下鄉徵取者,爾等第與俱來,吾有以處之。毋遽洶洶!
今縣境多盜,良由有司不能撫緝,民間又無防禦之法,是以盜起益橫。近與父老豪傑謀,居城郭者,十家為甲;在鄉村者,村自為保。平時相與講信修睦,寇至務相救援。庶幾出入相友,守望相助之義。今城中略已編定。父老其各寫鄉村為圖,付老人呈來。子弟平日染於薄惡者,固有司失於撫緝,亦父老素缺教誨之道也。今亦不追咎,其各改行為善。老人去,宜諭此意,毋有所擾。
諭示鄉頭糧長人等,上司奏定水次兌運,正恐爾輩在縣拖延,不即起運。苟錢糧無虧,先期完事,豈有必以水次責爾之理?縱罪不免,比之後期不納者,獲罪必輕。昨呼兌運軍期面語,亦皆樂從,不敢有異。爾輩第於水次速兌,苟有益於民,吾當身任其咎,不以累上官。但後期誤事,則吾必爾罰。定限二十九日未時完報。
今天時亢旱,火災流行,水泉枯竭,民無屋廬,歲且不稔。實由令之不職,獲怒神人,以致於此。不然,爾民何罪?今方齋戒省咎,請罪於山川社稷,停催征。縱輕罪。爾民亦宜解訟罷爭,息心火,無助烈焰。禁民間毋宰殺酗飲。前已遣老人遍行街巷,其益修火備,察奸民之因火為盜者。縣令政有不平,身有缺失,其各赴縣直言,吾不憚改。
昨行被火之家,不下千餘,實切痛心。何延燒至是,皆由衢道太狹,居室太密,架屋太高,無磚瓦之間,無火巷之隔。是以一遇火起,即不可救撲。昨有人言,民居夾道者,各退地五尺,以辟衢道,相連接者,各退地一尺,以拓火巷。此誠至計。但小民惑近利,迷遠圖,孰肯為久長之慮,徒往往臨難追悔無及。今與吾民約,凡南北夾道居者,各退地三尺為街;東西相連接者,每間讓地二寸為巷。又間出銀一錢,助邊巷者為牆,以斷風火。沿街之屋,高不過一丈五六,廂樓不過二丈一二。違者各有罰。地方父老及子弟之諳達事體者,其即赴縣議處,毋忽。
昨吳魁昊、石洪等軍民互爭火巷,魁昊等赴縣騰告,以為軍強民弱已久。在縣之人,皆請抑軍扶民。何爾民視吾之小也?夫民吾之民,軍亦吾之民也。其田業吾賦稅,其室宇吾井落,其兄弟宗族吾役使,其祖宗墳墓吾土地,何彼此乎?今吉安之軍,比之邊塞雖有間,然其差役亦甚繁難,月糧不得食者半年矣。吾方憫其窮,又可抑乎?今法度嚴厲,一陷於罪,即投諸邊裔,出樂土,離親戚,墳墓不保其守領,國典具在,吾得而繩之,何強之能為?彼為之官長者,平心一視,未嘗少有同異。而爾民先倡為是說,使我負愧於彼多矣。今姑未責爾,教爾以敦睦,其各息爭安分,毋相侵陵。火巷吾將親視,一不得,吾其罪爾矣。訴狀諸軍,明早先行赴縣面審。
諭告父老子弟,縣令到任且七月,以多病之故,未能為爾民興利去弊。中間局於時勢,且復未免催科之擾。德澤無及於民,負爾父老子弟多矣。今茲又當北覲,私計往返,與父老且有半年之別。兼亦行藏靡定,父老其各訓誡子弟,息忿罷爭,講信修睦,各安爾室家,保爾產業,務為善良,使人愛樂,勿作兇頑,下取怨惡於鄉里,上招刑戮於有司。嗚呼!言有盡而意無窮,縣令且行矣,吾民其聽之。廬陵縣公移
廬陵縣為乞蠲免以蘇民困事,准本縣知縣王關查得正德四年十一月二十六日,本縣抄蒙本府紙牌,抄奉欽差鎮守江西等處太監王鈞牌,差吏龔彰□原發銀一百兩到縣,備仰掌印官督同主簿宋海拘集通縣糧裡,收買葛紗。比因知縣員缺,主簿宋海官征錢糧,典史林嵩郭糧,止有縣丞楊融署印。又蒙上司絡繹行委,催提勘合人犯印信,更替不一。
正德五年三月十八日,本職方才到任,隨蒙府差該吏郭孔茂到縣守,並當拘糧裡陳江等,著令領價收買。據各稱本縣地方,自來不產葛布,原派歲額,亦不曾開有葛布名色,惟於正德二年,蒙欽差鎮守太監姚案行本布政司,備查出產葛布縣分,行令依時採辦,無產縣分,量地方大小,出銀解送收買。本縣奉派折銀一百五兩。當時百姓呶呶,眾口騰沸。江等迫於征催,一時無由控訴,只得各自出辦賠鈹。正德四年,仍前一百五兩,又復忍苦賠解。今來復蒙催督買辦,又在前項加派一百五兩之外。百姓愈加驚惶,恐自此永為定額,遺累無窮。兼之歲辦料杉、楠木、炭、牲口等項,舊額三千四百九十八兩,今年增至一萬餘兩,比之原派,幾於三倍。其餘公差往來,騷擾刻剝,日甚一日。江等自去年以來,前後賠鈹七十餘兩,皆有實數可查。民產已窮,徵求未息。況有旱災相仍,疾疫大作,比巷連村,多至闔門而死,骨肉奔散,不相顧療。幸而生者,又為徵求所迫,弱者逃竄流離,強者群聚為盜,攻劫鄉村,日無虛夕。今來若不呈乞寬免,切恐眾情忿怨,一旦激成大變。為此連名具呈,乞為轉申祈免等情。
據此欲為備由申請間,驀有鄉民千數擁入縣門,號呼動地,一時不辨所言。大意欲求寬貸。倉卒誠恐變生,只得權辭慰解,諭以知縣自當為爾等申諸上司,悉行蠲免。眾始退聽,徐徐散歸。
本月初七日,復蒙鎮守府紙牌催督前事,並提當該官吏,看得前項事件,既已與民相約,豈容復肆科斂?非惟心所不忍,兼亦勢有難行。參照本職自到任以來,即以多病不出,未免有妨職務。坐視民困而不能救,心切時弊而不敢言,至於物情忿激,擁眾呼號,始以權辭慰諭,又復擅行蠲免,論情雖亦紓一時之急,據理則亦非萬全之謀。既不能善事上官,又何以安處下位?苟欲全信於民,其能免禍於己。除將原發銀兩解府轉解外,合關本縣當道垂憐小民之窮苦,俯念時勢之難為,特賜寬容,悉與蠲免。其有遲違等罪,止坐本職一人,即行罷歸田裡,以為不職之戒。中心所甘,死且不朽等因。備關到縣,准此,理合就行。教場石碑
正德丁丑,瑤寇大起,江、廣、湖、郴之間,騷然且四三年矣。於是三省奉命會征。乃十月辛亥,予督江西之兵,自南康入。甲寅,破橫水、左溪諸巢,賊敗奔。庚辛,復連戰,賊奔桶岡。十一月癸酉,攻桶岡,大戰西山界。甲戌,又戰,賊大潰。丁亥,盡殪之。凡破巢八十有四,擒斬三千餘,俘三千六百有奇,釋其脅從千有餘眾。歸流亡,使復業。度地居民,鑿山開道,以夷險阻。辛丑,師旋。於乎!兵惟兇器,不得已而後用。刻茶寮之石,匪以美成,重舉事也。
戊寅正月癸卯,計擒其魁,遂進兵擊其懈。丁未,破三浰,乘勝追北,大小三十餘戰,滅巢三十有八,俘斬三千餘。三月丁未,回軍,壺漿迎道,耕夫遍野,父老鹹歡。農器不陳,於今五年,復我常業,還我室家,伊誰之力?四省之寇,惟浰尤黠,擬官僭號,潛圖孔蒸。正德丁丑冬,峰賊既殄,蓋機險阱毒,以虞王師,我乃休士歸農。赫赫皇威,匪威曷憑。爰伐山石,用紀厥成。銘一首
來爾同志,古訓爾陳。惟古為學,在求放心。心苟或放,學乃徒勤。勿憂文辭之不富,惟慮此心之未純;勿憂名譽之不顯,惟慮此心之或湮。斯須不敬鄙慢人,造次不謹放僻成。反觀而內照,虛己以受人。言勿傷於煩易,志勿惰於因循。勿以亡而為有,勿以虛而為盈。勿遂非而文過,勿務外而徇名。溫溫恭人,允惟基德。堂堂張也,難與為仁。卓爾在如愚之回,一貫乃質魯之參。終身可行惟一恕,三年之功去一矜。不貴其辯貴其訥,不患其鈍患其輕。惟龜焉而時敏,乃暗然而日新。凡我同志,宜鑒茲銘。箴一首
古之教者,莫難嚴師。師嚴道尊,教乃可施。嚴師維何?莊敬自持,外內若一,匪徒威儀。施教之道,在勝己私,孰義孰利,辨析毫釐。源之弗潔,厥流孔而。毋忽其細,慎獨謹微,毋事於言,以身先之。教不由誠,日惟自欺。施不以序,孰雲匪愚。庶予知新,患在好焉。凡我師士,宜鑒於茲。陽朔知縣楊君墓誌銘
陽明子謫居貴陽,有齊衰而杖者,因鄉進士鄭鑾氏而來請曰:「陽朔令楊尚文卒,其孤侄卿來謂鑾曰:『先伯父死無嗣子,所知我。後人又不競,非得當世名賢勖一言於墓,將先德其泯廢無日。子辱於伯父久,亦宜所甚憫,其若之何?』敢遂以卿奉其先人之遺幣,再拜階下以請。」
陽明子曰:「嘻!予擯人,懼戮辱之弗遑,奚取以銘人之墓為其改圖諸?」
卿伏階下,泣弗興。鄭為之請益固。則登其狀與幣於席,而揖使歸曰:「吾徐思之。」
明日,卿來伏階下泣。又明日復來,曰:「不得命,無以即喪次。」館下之士多為之請,且言尚文之為人曰:「尚文敦信狷直,其居鄉不苟與,所交必名士臣人,視儕輩之弗臧者若浼焉。嘗召其友飲,狂士有因其友願納歡者,與偕往。尚文拒弗受曰:『吾焉某,不為若。』其峻絕如是。」
陽明子曰:「其然,斯亦難得矣。今之人,惟同汙逐垢,弗自振立,故風俗靡靡至此。若斯人,又易得耶?」
因取其狀視之,多若館下士之言焉,乃許為之志:
維楊氏之先,居揚之泰州,祖廉,為監察御史,擢參議貴陽,卒遂家焉。考祥,終昭化縣尹。生三子:伯學;仲敞,即尚文;季敬,宰荊門之建陽驛。
尚文始從同郡都憲徐公授《易》。尋舉鄉薦,中進士乙榜,三為司訓廬江、溧陽、平樂,總試事於蜀。末用大臣薦,擢尹桂林陽朔縣。
瑤頑,弗即工者累年,尚文諭以威德,皆相率來受約束,供賦稅。流移聞之,歸復業者以千數。部使者以聞,將加擢用,而尚文死矣。得年僅五十有五。又無嗣。天於善人何哉!
然尚文所歷,三庠之士思其教,陽朔之民懷其惠,鄉之後進高其行,其與身沒而名踣。又為人所穢鄙者,雖有子若孫何如哉?
娶同郡阮氏瑞,新昌主簿君女。尚文雖無子,有卿存焉,猶子也。
銘曰:獅山之麓,有封若斧。左岡右砠,栩栩其樹。爰有周行,於封之下。鄉人過者,來視其處,曰:「嗚乎!斯楊尹之墓耶?」劉子青墓表
此浙江按察僉事劉子青之墓。嗚呼!子青潔其行不潔其名,有其實不宏其聲。寧藩之討,子青在師,相知甚悉。吾每稱其才敏,而世或訾之以無能。吾每稱其廉慎,而世或詬之以不清。豈非命耶?安常委命,其往而休。人謂子青為憤抑不平以卒,殆其不然。既以奠於子青,復以識其墓石。祭劉仁征主事
維正德三年歲次戊辰十一月十八日,友生王某謹以清酌庶羞,致莫於亡友劉君。
嗚呼!仁者必壽,吾敢謂斯言之予欺乎?作善而降殃,吾竊於君而有疑乎?蹠、蹺之得志,在往昔而既有,夷、平之餒以稱也,亦寧獨無於今之時乎?人謂君之死,瘴癘為之。
噫嘻!彼封豕長蛇,膏人之髓,肉人之肌者,何啻千百,曾不彼厄,而惟君是罹!斯言也,吾初不以為是。人又謂瘴癘蓋不正之氣,其與人相遭於幽昧邅難之區也,在險邪為同類,而君子為非宜。則斯言也,吾又安得而盡非之乎?
於乎!死也者,人之所不免。名也者,人之所不可期。雖修短枯榮,變態萬狀,而終必歸於一盡。君子亦曰:「朝聞道,夕死可矣。」視若夜旦。其生也,奚以喜?其死也,奚以悲乎?其視不義之物,若將浼己,又肯從而奔趨之乎?而彼認為己有,變而弗能捨,因以沉酗於其間者,近不出三四年,或八九年,遠及一二十年,固已化為塵埃,蕩為沙泥矣。而君子之獨存者,乃彌久而益輝。
嗚呼!彼龜鶴之長年,蜉蝣亦何自而知之乎?屬有足疾,弗能走哭,寄奠一觴,有淚盈掬。復何言哉!復何言哉!嗚呼尚饗。祭陳判官文
維嘉靖七年月日,欽差總制四省軍務新建伯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左都御史王,差南寧府推官馮衡,南寧衛指揮王佐,致祭於已故德慶州陳判官之墓。
往年羅滂、淥水諸賊為地方患害,判官嘗與已故指揮李松議設墟場以制御賊黨,安靖地方,殫心竭力,盡忠國事,人皆知之。然其時百姓雖稍賴以寧,而各賊之不得肆其兇虐者,嫉恨日深。其後不幸判官與李松竟為賊首趙木子等所害。以忠受禍,心事未由暴白。連年官府亦欲為之討賊雪憤,然以地方多事之故,又恐鋒刃所加,玉石無分,濫及良善,是以因循未即進兵。今賊首趙木子等已為該道官兵用計擒獲,明正典刑。松與判官之忠勤益以彰著。已特遣官以趙木子等各賊首級祭告於李松之墓矣。今復遣南寧府衛官祭告於判官之墓。死而有知,亦可以少洩連年忠憤不平之氣也夫!祭張廣溪司徒
嗚呼!留都之別,條焉二載,詎謂迄今,遂成永訣,嗚呼傷哉!悼朋儕之零落,悲歲月之遄逝,感時事之艱難,歎老成之凋謝。傷心觸目,有淚如瀉。靈柩南還,維江之湄。聊奠一觴,以寄我悲。嗚呼傷哉!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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悟真錄之九 續編四序
是卷師作於弘治初年,筮仕之始也。自題其稿曰《上國游》。洪葺師錄,自辛巳以後文字厘為《正錄》;已前文字則間采《外集》,而不全錄者。蓋師學靜入於陽明洞,得悟於龍場,大徹於征寧藩。多難殷憂,動忍增益,學益徹則立教益簡易,故一切應酬諸作,多不匯入。是卷已廢閣逸稿中久矣,茲刻《續錄》,復檢讀之。見師天稟夙悟,如玉出璞,雖未就追琢,而暗暗內光。因歎師稟夙智,若無學問之全功,則逆其所造,當只止此。使學者智不及師,肯加學問之全功,則其造詣日精,當亦莫御。若智過於師,而功不及師,則終無所造,自負其質者多矣。乃復取而刻之。俾讀師全錄者,聞道貴得真修,徒恃其質,無益也。嘉靖辛酉,德洪百拜識。鴻泥集序
《鴻泥集》十有三卷、《燕居集》八卷,半閒龍先生之作也。其子歛憲君致仁將刻諸梓,而屬其序於守仁曰:「斯將來之事也,然吾家君老矣,及見其言之傳焉,庶以悅其心。吾子以為是傳乎?」
守仁曰:「是非所論也,孝子之事親也,求悅其心志耳目,惟無可致力,無弗盡焉。況其言語文辭,精神之所存,非獨意玩手澤之餘,其得而忽也。既思永其年,又思永其名,篤愛無已也。將務悅其親,寧是之與論乎?」
君曰:「雖然,吾子言之。」
守仁曰:「是乃所以自盡者。夫必其弗傳也,斯幾於不仁;必其傳之也,斯幾於不知。其傳也屬之己,其傳之弗傳之也屬之人。姑務其屬之己也已。」
君曰:「雖然,吾子必言之。」
守仁曰:「繪事之詩,不入於《風》、《雅》;孺子之歌,見稱於孔、孟。然則古之人其可傳而弗傳者多矣,不冀傳而傳之者有矣。抑傳與不傳之間乎!昔馬談之史,其傳也遷成之;班彪之文,其傳也固述之。衛武公老矣,而有抑之戒,蓋有道矣。夫子刪《詩》,列之《大雅》,以訓於世。吾聞先生年八十,而博學匪懈,不忘乎警惕,又嘗數述《六經》、宋儒之緒論。其於道也,有聞矣;其於言也,足訓矣。致仁又尊顯而張大之,將益興起乎道德,而發揮乎事業,若泉之達,其放諸海,不可限而量。是集也,其殆有傳乎?」
致仁起拜曰:「是足以為家君壽矣。霓也,敢忘吾子之規?」遂書之為敘。澹然子序有詩
澹然子四易其號:其始曰凝秀,次曰完齋,又次曰友葵,最後為澹然子。陽明子南遷,遇於瀟湘之上,而語之故,且屬詩篇,詩而敘之。
其言曰:「人,天地之心而五行之秀也。凝則形而生,散則游而變。道之不凝,雖生猶變。反身而誠,而道凝矣。故首之以『凝秀』。道凝於己,是為率性。率性而人道全,斯之謂『完』,故次之以『完齋』。完齋者,盡己之性也。盡己之性,而後能盡人之性,盡萬物之性,至於草木,至矣。葵,草木之微者也,故次之以『友葵』。友葵,同於物也。內盡於己,而外同乎物,則一矣。一則吻然而天游,混然而神化,同歸而殊途,一致而百慮,天下何思何慮矣。故次之以『澹然子』終焉。」
或曰:「陽明子之言倫矣,而非澹然子之意也。澹然之意玄矣,而非陽明子之言也。」
陽明子聞之曰:「其然,豈其然乎?」書之以質於澹然子。澹然子,世所謂滇南趙先生者也。
詩曰:兩端妙闔癖,五連無留停。藐然覆載內,真精諒斯凝。雞犬一馳放,散失隨飄零。惺惺日收斂,致曲乃明誠。
明誠為無忝,無忝斯全歸。深淵春冰薄,千鈞一比微。膚發尚如此,天命焉可違?參乎吾與爾,免矣幸無虧。
人物各有稟,理同氣乃殊。曰殊非有二,一本分澄淤。志氣塞天地,萬物皆吾軀。炯炯傾陽性,葵也吾友於。
孰葵孰為予,友之尚為二。大化豈容心,繄我亦何意。悠哉澹然子,乘化自來去。澹然匪冥然,勿記還勿助。
壽楊母張太孺人序
考功主事楊名父之母張太孺人,以敏慧貞肅為鄉邑女氏師,凡鄉人稱閨閫之良,必曰張太孺人。而名父亦以孝行聞。苟擬人物,有才識行誼,無問知不知,必首曰名父。名父蓋今鄉評士論之公則爾也。
今年六月,太孺人壽六十有七,大夫卿士美楊氏母子之賢,以為難得,舉酒畢賀。於是太孺人之是女若婿,從事於京師,且歸,太孺人一旦欣然治裝,欲與俱南。名父帥妻子從親戚百計以留。太孺人曰:「噫,小子無庸爾焉!自爾舉進士,為令三邑,今為考功,前後且十有八年,吾能一日去爾哉?爾為令,吾見爾出入以勞民務,昕夕不遑,而爾無怠容,吾知爾之能勤。然其時監司督於上,或爾有所畏也。見爾之食貧自守,一介不以苟,而以色予養,吾知爾之能廉。然其時方有以賄敗者,或爾有所懲也。見爾毀淫祠,崇正道,禮先賢之後,旌行舉孝,拳拳以風俗為心,吾知爾能志於正。然其時遠近方以是燁,爾或以是發聞也。自爾入為部屬且五年,庶幾得以自由,而爾食忘味,寢忘寐,雞鳴而作,候予寢而出,朝於上,疾風甚雨,雷電晦暝,而未嘗肯以一日休,予然後信爾之誠於勤。身與妻子為清苦,而澹然以為樂;交天下之士,而莫有以苞苴饋遺至,予然後信爾之誠於廉。凡交爾而來者,予耳其言,非文學道義之相資,則朝廷之政,邊微之務是謀,磨礱砥礪,惟不及古之人是憂焉,予然後信爾之誠志於正,而非有所色取於其外,吾於是而可以無憂爾也已。且爾弟亦善養。吾老矣,姻族鄉黨之是懷,南歸,予樂也。」名父跽請不已。太孺人曰:「止。而獨不聞之,夫煦煦焉飲食供奉以為孝,而中衡拂之,孰與樂親之心而志之養乎?」名父懼,乃不敢請。縉紳士夫聞太孺人之言者,莫不咨嗟歎息,以為雖古文伯、子與之母何以加是。於是相與倡為歌詩,以頌太孺人之賢,而嘉名父之能養。某於名父厚也,比而序之。對菊聯句序
職方南署之前,有菊數本,閱歲既槁。李君貽教為正郎。於時天子居亮暗,西北方多事,自夏徂秋,荒頓窘戚,菊發其故業,高及於垣。署花盛開且衰,而貽教尚未之知也。一日,守仁與黃明甫過貽教語,開軒而望,始見焉。計其時,重陽之節既去之旬有五日。相與感時物之變衰,歎人事之超忽,發為歌詩,遂成聯句。郁然而憂深,悄然而情隱,雖故托辭於觴詠,而沉痛惋悒,終有異乎昔之舉酒花前,劇飲酣歌,陶然而樂者矣。古之人謂菊為花之隱逸,則菊固惟澗谷巖洞村圃籬落之是宜。而以植之簿書案牘之間,殆亦昔之所謂「吏而隱者」歟?守仁性僻而野,嘗思鹿豕木石之群。貽教與明甫,雖各惟利器處劇任,而飄然每有煙霞林壑之想。以是人對是菊,又當是地,嗚呼!固宜其重有感也已!東曹倡和詩序
正德改元之三月,兩廣缺總制大臣。朝議以東南方多事,其選於他日,宜益慎重。於是湖南熊公由兵部左侍郎且滿九載秩矣,擢左都御史以行。眾皆以兩廣為東南巨鎮,海外諸蠻夷之所向背,如得人而委之,天子四方之憂可免二焉。雖於資為屈,而以清德厚望選重可知矣。然而司馬執兵之樞,居中斡旋,以運制四外,不滋為重歟?方其初議時,亦有以是言者。慮非不及,而當事者卒以公之節操才望為辭,謂非公不可,其意實欲因是而出公於外也。於是士論哄然,以為非宜。然已命下無及矣。為重鎮得賢大臣而撫之,朝議以重舉,而公以德升,物議顧怏然而不滿也。衡物之情,以行其私,而使人懷不滿焉,非夫忘世避俗之士,不能無憂焉。自命下暨分之行,曹屬之為詩以寫其眷留之情者,凡若干人。以前驅之驟發也,敘而次之,僅十之一。遮公御而投之,庸以寄其私焉。豫軒都先生八十受封序
弘治癸亥冬,守仁自會稽上天目,東觀於震澤。遇南濠子、都玄敬於吳門。遂偕之入玄墓,登天平。還,值大雪,次虎丘。凡相從旬有五日。予與南濠子為同年,蓋至是而始知其學之無所不窺也。
歸造其廬,獲拜其父豫軒先生。與予坐而語,蓋屯然其若避而匯趨也,秩然其若斂而陽煦也。予坎然而心撼焉,倏而色慚焉,倏而目駭焉,亡予之故。
先生退,守仁謂南濠子曰:「先生殆有道者歟!胡為乎色之不存予,而德之予薰也?」南濠子笑而頷之曰:「然,子其知人哉!吾家君於藝鮮不通,而人未嘗見其學也。於道鮮不究,而人未嘗知其有也。夫善之弗彰也,則於子乎避。雖然,吾家君則甚惡之。吾子既知之也,穆其敢隱乎?凡穆之所見知於吾子,皆吾家君之所弗屑也。故鄉之人無聞焉。非吾子之粹於道,其寧孰識之?」
夫南濠子之學以該洽聞,四方之學者,莫不誦南濠子之名,而莫有知其學之出自先生者。先生之學,南濠子之所未能盡,而其鄉人曾莫知之。古所謂潛世之士哉!彼且落其榮而核之存,彼且固靈株而塞其兌,彼且被褐而懷玉,離形跡,遁聲華,而以為知己者累,孰比比焉?跡形骸而求之,其遠哉!
今年先生壽八十,神完而氣全,齒發無所變。八月甲寅,天子崇徽號於兩宮,推恩臣下。於是南濠子方為冬官主事,得被異數,封先生如其官。同年之任於京者,美先生之高壽,樂南濠子之獲榮其親也,集而賀之。夫樂壽康寧,世之所慕,而予不敢以為先生侈。章服華寵,世之所同貴,而予不敢以為先生榮。南濠子以予言致之先生,亦且以予為知言乎?乙丑十月序。送黃敬夫先生歛憲廣西序
古之仕者,將以行其道;今之仕者,將以利其身。將以行其道,故能不以險夷得喪動其心,而惟道之行否為休戚。利其身,故懷土偷安,見利而趨,見難而懼。非古今之性爾殊也,其所以養於平日者之不同,而觀夫天下者之達與不達耳。
吾邑黃君敬夫,以刑部員外郎擢廣西按察僉事。廣西天下之西南徼也。地卑濕而土疏薄,接境於諸島蠻夷;瘴癘郁蒸之氣,朝夕彌茫,不常睹日月;山僮海僚,非時竊發;鳥妖蛇毒之患,在在而有。固今仕者之所懼而避焉者也。
然予以為中原固天下之樂土,人之所趨而聚居者。然中原之民至今不加多,而嶺廣之民至今不加少,何哉?中原之民,其始非必盡皆中原者也,固有從嶺廣而遷居之者矣。嶺廣之民,其始非必盡皆嶺廣者也,固有從中原而遷居之者矣。久而安焉,習而便焉,父兄宗族之所居,親戚墳墓之所在,自不能一日捨此而他也。古之君子,惟知天下之情不異於一鄉,一鄉之情不異於一家,而家之情不異於吾之一身。故視其家之尊卑長幼,猶家之視身也;視天下之尊卑長幼,猶鄉之視家也。是以安土樂天,而無入不自得。後之人視其兄之於己,固已有間,則又何怪其險夷之異趨,而利害之殊節也哉?今仕於世,而能以行道為心,求古人之意,以達觀夫天下,則嶺廣雖遠,固其鄉閭;嶺廣之民,皆其子弟;郡邑城郭,皆其父兄宗族之所居;山川道裡,皆其親戚墳墓之所在。而嶺廣之民,亦將視我為父兄,以我為親戚,雍雍愛戴,相眷戀而不忍去,況以為懼而避之耶?
敬夫吾邑之英也。幼居於鄉,鄉之人無不敬愛。長徙於南畿之六合,六合之人,敬而愛之,猶吾鄉也。及舉進士,宰新鄭,新鄭之民曰:「吾父兄也。」人為冬官主事,出治水於山東,改秋官主事,擢員外郎,僚采曰:「吾兄弟也。」蓋自居於鄉以至於今,經歷且十餘地,而人之敬愛之如一日。君亦自為童子以至於為今官,經歷且八九職,而其所以待人愛眾者,恆如一家。今之擢廣西也,人鹹以君之賢,宜需用於內,不當任遠地。君曰:「吾則不賢。使或賢也,乃所以宜於遠。」
嗚呼!若君者可不謂之志於行道,素養達觀,而有古人之風也歟?夫志於為利,雖欲其政之善,不可得也。志於行道,雖欲其政之不善,亦不可得也。以君之所志,雖未有所見,吾猶信其能也。況其赫燁之聲,奇偉之績,久熟於人人之耳目,則吾於君之行也,頌其所難而易者見矣。性天卷詩序
錫之崇安寺,有浮屠淨覺者,扁其居曰「性天」。因地官秦君國聲而請序於予。予不知淨覺,顧國聲端人也,而淨覺托焉,且嘗避所居以延國聲誦讀其間,此其為人必有可與言者矣。然「性天」既非淨覺之所及,而「性」與「天」又孔子之所罕言,子貢之所未聞,則吾亦豈易言哉?吾聞浮屠氏以寂滅為宗,其教務抵於木槁灰死,影絕跡滅之境,以為空幻。則淨覺所謂「性天」雲者,意如此乎?淨覺既已習聞,而復予請焉,其中必有願也,吾不可復以此而瀆告之。姑試與淨覺觀於天地之間,以求所謂「性」與「天」者而論之。
則凡赫然而明,蓬然而生,訇然而驚,油然而興,凡蕩前擁後,迎盼而接眒者,何適而非此也哉?今夫水之生也潤以下,木之生也植以上,性也。而莫知其然之妙,水與木不與焉,則天也。激之而使行於山巔之上,而反培其末,是豈水與木之性哉?其奔決而僕夭,固非其天矣。人之生,入而父子、夫婦、兄弟,出而君臣、長幼、朋友,豈非順其性以全其天而已耶?聖人立之以紀綱,行之以禮樂,使天下之過弗及焉者,皆於是乎取中,曰「此天之所以與我,我之所以為性」雲耳。不如是,不足以為人,是謂喪其而失其天。而況於絕父子,屏夫婦,逸而去之耶?吾儒之所謂性與天者,如是而已矣。若曰「性天之流行」雲,則吾又何敢躐以褻淨覺乎哉?
夫知而弗以告,謂之不仁;告之而躐其等,謂之誣;知而不為焉者,謂之惑。吾不敢自陷於誣與不仁。觀淨覺之所與,與其所以請,亦豈終惑者邪?既以復國聲之請,遂書於其卷。送陳懷文尹寧都序
木之產於鄧林者,無棄材;馬之出於渥窪者,無凡足。非物性之有異,其種類土地使然也。剡溪自昔稱多賢,而陳氏之居剡者,尤為特盛。其先有諱過者,仕宋,為侍御史。子匡,由進士為少詹事。匡之四世孫聖,登進士,判處州。子頤,征著作。頤子國光,元進士,官大理卿。光侄彥范,為越州路總管。至懷文之兄堯,由鄉進士掌教濮州。弟璟,蜀府右長史。珂,進士,刑曹主事。衣冠文物,輝映後先,豈非人之所謂鄧林、渥窪者乎?宜必有環奇之材,絕逸之足,干青雲而躡風電者,出乎其間矣。
懷文始與予同舉於鄉,望其色而異,耳其言而驚。求其世,則陳氏之產也。曰:「嘻!累哉,土地則爾,他時柱廊廟而致千里者,非彼也歟!」既而匠石靡經,伯樂不遇,遂復困寂寞而伏監車者十有五年。斯則有司之不明,於懷文固無病也。今年赴選銓曹,授尹江西之寧都。夫以懷文合抱之具,此宜無適而不可。顧寧都百里之地,吾恐懷文之驥足有所不展也。然而行遠之邇,登高之卑,自今日始矣。則如予之好於懷文者,於其行能無言乎?贈之詩曰:
「矯矯千金駿,鬱鬱披雲枝。跑風拖雷電,梁棟惟其宜。寒林棲落日,暮色江天卮。元龍湖海士,客衣風塵緇。牛刀試花縣,鳴琴坐無為。清濯廬山雲,心事良獨奇。悠悠西江水,別懷諒如斯。」送駱蘊良潮州太守序
昔韓退之為潮州刺史,其詩文間亦有述潮之土風物產者。大抵謂潮為瘴毒崎險之鄉。而海南帥孔戣又以潮州小,祿薄,特給退之錢千十百,周其闕乏。則潮蓋亦邊海一窮州耳。今之嶺南諸郡以饒足稱,則必以潮為首舉,甚至以為雖江、淮財賦之地,亦且有所不及。豈潮之土地嗇於古而今有所豐,抑退之貶謫之後,其言不無激於不平而有所過也?退之為刑部侍郎,諫迎佛骨,天子大怒,必欲置之死。裴度、崔群輩為解,始得貶潮州。則潮在當時不得為美地,亦略可見。今之所稱,則又可以身至而目擊,固非出於妄傳。特其地之不同於古,則要為有自也。
予嘗謂:牧守之治郡,譬之農夫之治田。農夫上田,一歲不治則半收。再歲不治則無食,三歲不治則化為蕪莽,而比於瓦礫。苟盡樹藝之方,而勤耕耨之節,則下田之收與上等。江、淮故稱富庶,當其兵荒之際,凋殘廢瘠,固宜有之。乃今重熙累洽之日,而其民往往有不堪之歎,豈非以其俗素習於奢逸,而上之人又從而重斂繁役之,刓剝環四面而集,則雖有良守牧,亦一暴十寒,其為生也無幾矣。潮地岸大海,積無饒富之名,其民貢賦之外,皆得以各安地利,業儉樸,而又得守牧如退之、李德裕、陳堯佐之徒相望而撫掬梳摩之,所以積有今日之盛,實始於此。邇十餘年來,富盛之聲既揚,則其勢不能久而無動。有司者又將顧而之焉。則吾恐今日之潮,復為他時之江淮,其甚可念也。
今年潮知府員缺,諸暨駱公蘊良以左府經歷擢是任以往。公嘗守安陸,至今以富足號,遂用是建重屏其地。繼後循其跡而治之者,率多有聲聞。及入經歷左府都督事,兵府政清,自府帥下迨幕屬軍吏,禮敬畏戴,不謀而同。其於潮州也,以其治安陸者治之,而又獲夫上下之心,如今日之在兵府,將有為而無不從,有革而無不聽,政績之美,又果足為後來者之所遵守,則潮之富足,將終保於無恙,而一郡民神為有福矣。夫為天子延一郡之福,功豈小乎哉?推是以進,他日所成,其又可論?公僚友李載陽輩請言導公行。予素知公之心,且稔其才,自度無足為贈者,為潮民慶之以酒,而頌之以此言。高平縣志序
《高平志》者,高平之山川、土田、風俗、物產無不志焉。曰高平,則其地之所有皆舉之矣。
《禹貢》《職方》之述,已不可尚。漢以來《地理郡國志》、《方與勝覽》、《山海經》之屬,或略而多漏,或誕而不經,其間固已不能無憾。惟我朝之《一統志》,則其綱簡於《禹貢》而無遺,其目詳於《職方》而不冗。然其規模宏大闊略,實為天下萬世而作,則王者事也。若夫州縣之志,固又有司者之職,其亦可緩乎?
弘治乙卯,慈溪楊君明甫令澤之高平。發號出令,民既悅服。乃行田野,進父老,詢邑之故,將以修廢舉墜。而邑舊無志,無所於考。明甫慨然太息曰:「此大闕,責在我。」遂廣詢博采,搜秘闕疑,旁援直據,輔之以已見,遵《一統志》凡例,總其要節,而屬筆於司訓李英,不逾月編成。於是繁劇紛沓之中,不見聲色,而數千載散亂淪落之事,棄廢磨滅之跡,燦然復完。明甫退然若無與也。邑之人士動容相慶,駭其昔所未聞者之忽睹,而喜其今所將泯者之復明也。走京師請予序。
予惟高平即古長平,戰國時秦白起攻趙,坑降卒四十萬於此,至今天下冤之。故自為童子,即知有長平。慷慨好奇之士,思一至其地,以吊千古不平之恨而不可得。或時考圖志以求其山川形勢於彷彿間。予嘗思睹其志,以為遠莫致之,不謂其無有也。蓋嘗意論趙人以四十萬俯首降秦,而秦卒坑之,了無哀恤顧忌,秦之毒虐,固已不容誅,而當時諸侯,其先亦自有以取此者。夫先王建國分野,皆有一定之規畫經制。如今所謂志書之類者,以紀其山川之險夷,封疆之廣狹,土田之饒瘠,貢賦之多寡,俗之所宜,地之所產,井然有方。俾有國者之子孫世守之,不得以己意有所增損取予,夫然後講信修睦,各保其先世之所有,而不敢冒法制以相侵陵。戰國之君,惡其害己,不得騁無厭之欲也,而皆去其籍。於是強陵弱,眾暴寡,兼併僭竊,先王之法制蕩然無考,而奸雄遂不復有所忌憚。故秦敢至於此。然則七國之亡,實由文獻不足證,而先王之法制無存也。典籍圖志之所關,其不大哉?
今天下一統,皇化周流。州縣之吏,不過具文書,計歲月,而以贊疣之物視圖志。不知所以宜其民,因其俗,以興滯補弊者,必於志焉是賴。則固王政之首務也。今夫一家,且必有譜,而後可齊,而況於州縣。天下之大,州縣之積也。州縣無不治,則天下治矣。明甫之獨能汲汲於此,其所見不亦遠乎!明甫學博而才優,其為政廉明,毀淫祠,興社學,敦倫厚俗,扶弱鋤強,實皆可書之於志,以為後法。而明甫謙讓不自有也。故予為序其略於此,使後之續志者考而書焉。送李柳州序
柳州去京師七千餘里,在五嶺之南。嶺南之州,大抵多卑濕瘴癘,其風土雜夷從,自昔與中原不類。唐、宋之世,地盡荒服。吏其土者,或未必盡皆以譴謫,而以譴謫至者居多。士之立朝,意氣激軋,與時抵忤,不容於儕眾,於是相與擯斥,必致之遠地。故以譴謫而至者,或未必盡皆賢士君子,而賢士君子居多。予嘗論賢士君子,於平時隨事就功,要亦與人無異。至於處困約之鄉,而志愈勵,節益堅,然後心跡與時俗相去遠甚。然則非必賢士君子而後至其地,至其地而後見賢士君子也。
唐之時,柳宗元出為柳州刺史,劉賁斥為柳州司戶。賁之忠義,既已不待言。宗元之出,始雖有以自取,及其至柳,而以禮教治民,砥礪奮發,卓然遂有聞於世。古人云:「庸玉女於成也。」其不信已夫?自是寓游其地,若范祖禹、張廷堅、孫覿,高穎、劉洪道、胡夢昱輩,皆忠賢剛直之士,後先相繼不絕。故柳雖非中土,至其地者,率多賢士。是以習與化移,而衣冠文物,蔚然為禮義之邦。我皇明重熙累洽,無間邇遐,世和時泰,瘴癘不興。財貨所出,盡於東南。於是遂為嶺南甲郡,朝廷必擇廉能以任之。則今日之柳州,固已非唐、宋之柳州,而今日之官其土者,豈惟非昔之比,其為重且專亦較然矣。
弘治丙辰,柳州知府員缺,內江李君邦輔自地官正郎膺命以往。人皆以邦輔居地官十餘年,綽有能聲,為縉紳所稱許,不當遠去萬里外。予於邦輔,知我也,亦豈不惜其遠別?顧邦輔居地官上曹,著廉聲,有能績,徐速自如,優遊榮樂之地,皆非人所甚難,人亦不甚為邦輔屈,不如其中之所存。今而間關數千里,處險僻難為之地,得以試其堅白於磨涅,則邦輔之節操志慮,庶幾盡白於人人,而任重道遠,真可以無負今日縉紳之期望,豈不美哉!夫所處冒艱險之名,而節操有相形之美,以不滿人之望,加之以不自滿之心,吾於邦輔之行,所以獨欣然而私喜也。送呂丕文先生少尹京丞序
昔蕭望之為諫議大夫,天子以望之議論有餘才,任宰相,將觀以郡事。而望之堅欲拾遺左右,後竟出試三輔。至元帝之世,而望之遂稱賢相焉。
古之英君,其將任是人也,既已納其言,又必考其行;將欲委以重,則必老其才。所以用無不當,而功無不成。若漢宣者,史稱其綜核名實,蓋亦不為虛語矣。
新昌呂公丕文,以禮科都給事中擢少尹南京兆。給事,諫官也。京兆,三輔之首也。以給事試京兆,是諫官試三輔也。是其先後名爵之偶同於望之,非徒以寵直道而開讜言,固亦微示其意於其間耳。呂公以純篤之學,忠貞之行,自甲辰進士為諫官十餘年。其所論於朝而建明者,何如也?致於上而替可否者,何如也?聲光在人,公道在天下。聖天子詢事考言,方欲致股肱之良,以希唐虞之盛,耳目之司,顧獨不重哉?然則公京兆之擢,固將以信其夙所言者於今日,而須其大用於他時也。其所以賢而試之,有符於漢宣之於望之。而其所將信而任之,則吾又知其決非彼若而已也。君行矣,既已審上意之所在,公卿大夫士傾耳維新之政,以券其所言,且謂日需其效以俟庸也,其得無念於斯行乎哉?
學士謝公輩與公有同舉同鄉之好,飲以餞之。謂某也宜致以言。予惟君之文學政事,於平常既已信其必然,知言之弗能毫末加也。而超擢之榮,又不屑為時俗道。若夫名譽之美,期俟之盛,則固君之所宜副,而實諸公飲餞之情也。故比而序之以為贈。慶呂素庵先生封知州序
朝廷褒德顯功,因其子以及其親,斯固人情事理之所宜然,蓋亦所謂忠厚之至也。然舊制京官三載舉,得推恩,而州縣之職,非至於數載之外,屢為其上官所薦揚,則終不可幸而致。故京官之得推恩,非必其皆有奇績異能者,苟得及乎三載,皆可以坐而有之。州縣之職,非必其皆無奇績異能,苟其人事之不齊,得於民矣而不獲乎上,信於己矣而未孚於人,百有一不如式,則有司者以例繩之,雖累方岳,欲推恩如其京官之三載者焉,不可得也。
夫父母之所以教養其子,而望其榮顯夫我者,豈有異情哉?人子之所以報於其親,以求樂其心志者,豈有異情哉?及其同為王臣,而其久近難易,相去懸絕如此,豈不益令人重內而輕外也!夫惟其難若此,其久若此,而後能有所成就,故其教子之榮,顯親之志,亦因之而有盛於彼,皆於此見焉。
浙之新昌有隱君子曰素庵呂公者,今刑部員外郎中原之父也。自幼有潔操,高其道,不肯為世用。優遊煙壑,專意教其子,使之盡學夫修己治人之方。凡其所欲為而不及為者,皆一以付之,曰:「吾不能有補於時,不可使吾子復為獨善者。」學成,使之仕。成化庚子,中原遂領鄉薦,與家君實同登焉。甲辰舉進士,出守石州。石故號難治,中原至,即除舊令之不便於民者,布教條為約束,以其素所習於家庭者,坐而治之,民皆靡然而從,翕然而起。士夫之騰於議者,部使之揚薦者曰:「某廉吏,某勤吏,某才而有能,某賢而多智。」必皆於中原是歸焉。有司奉舊典,推原中原厥績所自,而公之所以訓誨其子之功為大。天子下制褒揚,封公為奉直大夫,配某氏,封宜人,以寵榮之。鄉士夫皆曰:「子為京職,而能克享褒封者,於今皆爾,此不足甚異。公之教其子,為其難,而獨能易其獲,此則不可以無賀。」於是李君輩皆為詩歌而來屬予言。
予惟天下之事,其得之也不難,則其失之也必易;其積之也不久,則其發之也必不宏。今夫松柏之拂穹霄而擊車輪也,其始蓋亦必有蔽於蓬蒿,而厄於牛羊,以能有成立。公之先世,自文惠公以來,相業吏治,世濟其美,固宜食報於其後矣;而不食,以鐘於公。公之道自足以顯於時矣;而不顯,以致於其子。且復根盤節錯而中為之處焉,乃有所獲。是豈非所謂積之久而得之難者歟?則其他日所發之宏大,其子之陟公卿而樹勳業,身享遐齡,以永天祿於無窮,蓋未足以盡也。然則公之可賀者,在此而不專在於彼。某也敢贅言之?賀監察御史姚應隆考績推恩序
御史姚君應隆監察江西道之三年,塚宰考其績有成,以最上。於是天子進君階文林郎,遂下制封君父坡鄰公如君之階,君母某氏為孺人,及君之配某氏。於是僚友畢賀,謂某尤厚於君,屬之致所以賀之意。
某曰:「應隆之幼而學之也,坡鄰公之所以望之者何?將不在於樹功植名,以光大其門閭已乎?坡鄰公之教之,而應隆之所以自期之者何?將不在於顯揚其所生,以不負其所學已乎?然此亦甚難矣。銖銖而積之,皓首而無成者,加半焉。幸而有成,得及其富盛之年,以自奮於崇赫之地者幾人?是幾人者之中,方起而躓,半途而廢,垂成而毀者,又往往有之。可不謂之難乎?應隆年二十一而歌《鹿鳴》於鄉,明年,遂舉進士,由郎官陟司天子耳目。謂非富盛之年以自奮於崇赫之地不可也。英聲發於新喻,休光著於沛邑,而風裁振於朝署,三年之間,遂得以成績被天子之寵光於其父母。謂非樹功植名以光大其門閭而顯揚其所生,不可也。坡鄰之所望,應隆之所自期,於今日而兩有不負焉。某也請以是為賀。雖然,君子之成身也,不惟其外,惟其中;其事親也,不惟其文,惟其實。應隆之所以自奮於崇赫之地者,果足以樹身植名而成其身已乎?外焉而已耳。應隆之所以被寵光於其父母者,果足以為顯揚其所生而為事親之實已乎?文焉而已耳。夫子曰:『成身有道。不明乎善,不成其身矣。』斯之為中。『悅親有道。反身不誠,不悅於親矣。』斯之謂實。應隆內明而外通,動以古之豪傑自標準。其忠孝大節,皆其素所積蓄。雖隱而不揚,其所以成身而事親者自若也。況其外與文者,又兩盡焉,斯其不益足賀乎?」送紹興佟太守序
成化辛丑,予來京師,居長安西街。久之,文選郎佟公實來與之鄰。其貌頎然以秀,其氣熙然以和,介而不絕物,寬而有分劑。予嘗私語人,以為此真廊廟器也。既而以他事外補,不相見者數年。
弘治癸丑,公為貳守於蘇。蘇大郡,繁而尚侈,機巧而多偽。公至,移侈以樸,消偽以誠。勤於職務,日夜不懈。時予趨京,見蘇之士夫與其民之稱頌之也,於是始知公之不獨有其德器,又能循循吏職。
甲寅,移守嘉與。嘉與,財賦之地,民苦於兼併,俗殘於武斷。公大鋤強梗,剪其蕪蔓,起嘉良而植之。予見嘉之民歡趨鼓舞,及其士夫之欽崇之也,於是又知公有剛明果決之才,不獨能循循吏事,乃歎其不可測識固如此。
今年吾郡太守缺。吾郡繁麗不及蘇,而敦樸或過;財賦不若嘉,而淳善則逾。是亦論之通於吳、越之間者。然而邇年以來,習與時異,無蘇之繁麗,而亦或有其糜;無嘉之財賦,而亦或效其強。每與士大夫論,輒歎息興懷,以為安得如昔之化蘇人者而化之乎?安得如昔之變嘉民者而變之乎?方思公之不可得,而公適以起服來朝。又懼吾郡之不能有公也,而天子適以為守。士大夫動容相賀,以為人所祝願,而天必從之意者,郡民之福亦未艾也。
公且行,相與舉杯酒為八邑之民慶,又不能無懼也。公本廊廟之器,出居於外者十餘年,其為蘇與嘉,京師之士論既已惜其歸之太徐。其為吾郡,能幾月日?且天子之意,與其福一郡,孰與福天下之大也。雖然,公之去蘇與嘉,亦且數年,德澤之流,今未替也。公雖不久於吾郡矣,如其不得公也,則如之何!送張侯宗魯考最還治紹興序
膠州張侯宗魯之節推吾郡也,中清而外慎,寬持而肅行,大獲於上下,以平其政刑,三載而績成,是為弘治十三年,將上最天曹。吾父老聞侯之有行也,皆出自若耶山谷間,送於錢清江上。侯曰:「父老休矣。吾無德政相及,徒勤父老,吾懼且作。父老休矣,吾無以堪也。」父老曰:「明府知斯水之所以為錢清者乎?昔漢劉公之去吾郡也,吾儕小人之先亦皆出送,各有所贈獻。劉公不忍違先民之意,乃人取一錢,已而投之斯水,因以名焉。所以無忘劉公之清德,且以志吾先民之事劉公,其勤如此也。今明府之行,吾儕小人限於法制,既不敢妄有所贈獻,又不獲奔走服役,致其惓惓之懷,其如先民何?」固辭不可,復行數十里,始去。
三月中旬,侯至於京師,天曹以最上。明日遂駕以行。鄉先生之仕於朝者聞之,皆出餞,且邀止之曰:「侯之遠來,亦既勞止。適有司之不暇,是以未能羞一觴於從者,是何行之速耶?」侯俯而謝。復止之曰:「侯之勞於吾郡,三年有餘,今者行數千里,無非為吾民。其勤且劬也,事既竣矣,吾黨不得相與為一日之從容,其如吾民何?」侯謝而起。守仁趨而進曰:「諸先生毋為從者淹,侯之急於行也,守仁則知之矣。」歛曰:「謂何?」曰:「昔者漢郭伋之行部也,與諸童為歸期。及歸而先一日,遂止於野亭。須期乃入曰:『懼違信於諸兒也。』吾聞侯之來也,鄉父老與侯為歸期矣。而復濡遲於此,以徇一朝之樂,隳其所以期父老者,此侯之所懼,而有不容已於急行也。毋為侯淹!」侯起拜曰:「正學非敢及此,然敢不求承吾子之教?」送方壽卿廣東歛憲序
士大夫之仕於京者,其繁劇難為,惟部屬為甚。而部屬之中,惟刑曹典司獄訟,朝夕恆窘於簿書案牘,口決耳辯,目證心求,身不暫離於公座,而手不停揮於鉛槧,蓋部屬之尤甚者也。而刑曹十有三司之中,惟雲南以職在京幾,廣東以事當權貴,其劇且難,尤有甚於諸司者。若是而得以行其志,無愧其職焉。則固有志者之所願為,而多才者之所欲成也。
然而紛揉雜沓之中,又從而拂抑之,牽制之。言未出於口,而辱已加於身;事未解於倒懸,而機已發於陷阱。議者以為處此而能不撓於理法,不罹於禍敗,則天下無復難為之事,是固然矣。然吾以為一有惕於禍敗,則理法未免有時而或撓。苟惟理法之求伸,而欲不必羅於禍敗,吾恐聖人以下,或有所不能也。訟之大者,莫過於人命;惡之極者,無甚於盜賊。朝廷不忍一民冒極惡之名,而無辜以死也,是俗之論皆然。而壽卿獨以僉事為樂,此其間夫亦容有所未安,是以寧處其簿與淹者,以求免於過慝歟?夫知其不安而不處,過慝之懼而淹薄是甘焉,是古君子之心也。吾於壽卿之行,請以此為贈。提牢廳壁題名記
京師,天下獄訟之所歸也。天下之獄分聽於刑部之十三司,而十三司之獄又並繫於提牢廳。故提牢廳天下之獄皆在焉。獄之系,歲以萬計。朝則皆自提牢廳而出,以分佈於十三司。提牢者目識其狀貌,手披其姓名,口詢耳聽,魚貫而前,自辰及午而始畢。暮自十三司而歸,自未及酉,其勤亦如之。固天下之至繁也。
其間獄之已成者,分為六監。其輕若重而未成者,又自為六監。其桎梏之緩急,局鑰之啟閉,寒暑早夜之異防,饑渴疾病之殊養,其微至於箕帚刀錐,其賤至於滌垢除下,雖各司於六監之吏,而提牢者一不與知,即弊興害作,執法者得以議擬於其後,又天下之至猥也。
獄之重者入於死,其次亦皆徒流。夫以共工之罪惡,而舜姑以流之於幽州。則夫拘繫於此,而其情之苟有未得者,又可以輕棄之於死地哉?是以雖其至繁至猥,而其勢有不容於不身親之者,是蓋天下之至重也。
舊制提牢月更主事一人,至是弘治庚申之十月,而予適來當事。夫予天下之至拙也,其平居無恙,一遇紛擾,且支離厭倦,不能酬酢,況茲多病之餘,疲頓憔悴,又其平生至不可強之日。而每歲決獄,皆以十月下旬,人懷疑懼,多亦變故不測之虞,則又至不可為之時也。夫其天下之至繁也,至猥也,至重也,而又適當天下至拙之人,值其至不可強之日,與其至不可為之時,是亦豈非天下之至難也?
以予之難,不敢忘昔之治於此者,將求私淑之。而廳壁舊無題名,搜諸故牒,則存者僅百一耳。大懼泯沒,使昔人之善惡無所考征,而後來者益以畏難苟且,莫有所觀感,於是乃悉取而書之廳壁。雖其既亡者不可復追,而將來者尚無窮已,則後賢猶將有可別擇以為從違。而其間苟有天下之至拙加予者,亦得以取法明善,而免過愆,將不為無小補。然後知予之所以為此者,固亦推己及物之至情,自有不容於已也矣。弘治庚申十月望。重修提牢廳司獄司記
弘治庚申七月,重修提牢廳工畢。又兩越月,而司獄司成,於是余姚王守仁適以次來提督獄事,六監之吏皆來言曰:「惟茲廳若司建自正統,破敝傾圮且二十年。其卑淺隘陋,則草創之制,無尤焉矣。是亦豈惟無以凜觀瞻而嚴法制,將治事者風雨霜雪之不免,又何暇於職務之舉而奸細之防哉?然茲部之制,修廢補敗,有主事一人以專其事,又壞不理,吾儕小人,無得而知之者。獨惟拓隘以廣,易朽以堅,則自吾劉公實始有是。吾儕目睹其成,而身享其逸,劉公之功不敢忘也。」又曰:「六監之囚,其罪大惡極,何所不有,作孽造奸,吏數逢其殃,而民徒益其死。獨禁防之不密哉?亦其間容有以生其心。自吾劉公,始出己意,創為木閒,令不苛而密,奸不弭而消,桎梏可馳,縲紲可無,吾儕得以安枕無事,而囚亦或免於法外之誅。則劉公之功,於是為大。小人事微而謀室,無能為也。敢以佈於執事,實重圖之。」
於是守仁既無以御其情,又與劉公為同僚,嫌於私相美譽也,乃謂之曰:「吾為爾記爾所言,書劉公之名姓,使承劉公之後者,益修劉公之職。繼爾輩而居此者,亦無忘劉公之功。則於爾心其亦已矣。」皆應曰:「是小人之願也。」遂記之曰:劉君名璉,字廷美,江西鄱陽人也。由弘治癸丑進士,今為刑部四川司主事雲。弘治庚申十月十九日。祭外舅介閹先生文
維弘治八年,歲次乙卯,夏四月甲寅朔,寓金台甥王守仁帥妻諸氏南向泣拜,馳莫於故山東布政司左參政岳父諸公之靈曰:
嗚呼痛哉!孰謂我公,而止於斯,公與我父,金石相期。公為吏部,主考京師,來視我父,他方兒嬉。公曰:「爾子,我女妻之。」公不我鄙,識我於兒。服公之德,感公之私。憫我中年,而失其慈。慰書我父教我以時。弘治己酉,公參江西,書來召我,我父曰:「咨,爾舅有命,爾則敢遲。」甫畢嫻好,重艱外罹,公與我父,相繼以歸。公既服闋,朝請於京,我濫鄉舉,尋亦北行。見公旅次,公喜曰:「甥,爾質則美,勿小自盈。」南宮下第,我弗我輕,曰利不利,適時之迎,屯蹇屈辱,玉汝於成。拜公之教,夙夜匪寧。從公數月,啟我愚盲。我公是任,語我以情,此職良苦,而我適丁。予謂利器,當難則呈。公才雖屈,亦命所令。公曰:「戲耳,爾言則誠。」臨行懇懇,教我名節,躑躅都門,撫勵而別。孰謂斯行,遽成永訣。嗚呼痛哉!別公半載,政譽日徹,士論歡騰,我心則悅。昨歲書雲,有事建業。五六月餘,音問忽絕,久乃有傳,便道歸越,繼得叔問,雲未起轍,竊怪許時,必值冗結,孰知一疾,而已頹折。西江魏公,訃音來忽,倉劇聞之,驚僕崩裂。以公為人,且素無疾。謂必讒言,公則誰嫉;謂必訛言,訛言易出。魏公之書,二月六日,後我叔問,一旬又七。往返千里,信否叵必。是耶非耶?曷從而悉。桓耶夢耶?萬折或一。韓公南業,匐匍往質,韓曰其然,我吊其室。嗚呼痛哉!向也或虛,今也則實,孰謂我公,而果然也。天於我公,而乃爾耶?公而且然,況其他耶?公今逝矣,我曷望耶?廷臣歛議,方欲加遷。奏疏將上,而訃忽傳。嗚呼痛載!今也則然。公身且逝,外物奚言。公之諸子,既壯且賢。諒公之逝,復亦何懸。所不瞑者,二庶髫年。有賢四兄,必克安全。公曾謂予我兄無嗣,欲遣庶兒,以承其祀。昔也庶一,今遺其二;並以繼絕,豈非公意?有孝元兄,能繼公志,忍使公心,而有勿遂。令人悲號,蘇而復躓。迢迢萬里,溽天角地,生為半子,死不能檖,不見其柩,不哭於次,痛絕關山,中心若剌。我實負公,生有餘愧,天長地久,其恨曷既。我父泣曰:「爾為公婿,宜先馳奠。」我未可遽,哀緒萬千,實弗能備,臨風一號,不知所自。嗚呼哀哉!嗚呼痛哉!尚饗!
(原文載《姚江諸氏宗譜》卷六)祭張淑人文
維正德十六年,歲次辛巳,十二月己卯朔,越十日己丑,女婿南京兵部尚書王守仁僅以剛鬣柔毛之奠,敢告於岳母諸太夫人張氏曰:
嗚呼!生死常道,有生之所不免也。況如夫人壽考康寧,而子孫之眾多且賢耶,亦又何憾矣!而兒女之悲尚猶有甚割者,非情也哉!死者以入土為安,彌月而葬,禮也。而群子姓之議,殊有所未忍。守仁竊以為宜,勉從禮制。且岳父介庵公之藏,亦以是月壬寅卜遷於兆左,因而合焉。生死之禮無違,幽明之情兩得,不亦可乎!群子姓以為然。遂以是月庚寅舉大事。日月不居,靈輛於邁。
一奠告訣,痛割心膂。言有盡而意無窮。嗚呼!尚饗!
(原文載《姚江諸氏宗譜》卷六)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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